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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隆七年的秋,来得又急又厉。昨日还是暖阳熏人,今日一场冷雨,便将整个金陵城浇得透湿。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倒映着两旁灰扑扑的骑楼和挑出的褪色酒旗,空气里弥漫着雨水、落叶腐烂和不知何处飘来的劣质熏香混合的浊气。李晚棠坐在新购的西洋汽车里,深紫色的天鹅绒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窗外阴郁的街景和湿冷的空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上一个紫檀木匣冰凉细腻的棱角,里面躺着的东西,是她踏入那扇门的“钥匙”。
“宴仙居。”
这三个字在她舌尖无声滚过,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灼热感。城中关于它的传闻,早已脱离了食肆的范畴,变成了一个只流传于顶级富贵圈层、近乎神话的存在。深藏于最老旧的古董街深处,青砖黛瓦,毫不起眼,像一座久无人祭的祠堂。每月初七,只开一席,只宴一人。至于菜品?有幸尝过的人,回来后无不神情恍惚,言语支吾,只反复念叨着“非人间味”、“毕生仅此一遭”,再追问细节,便讳莫如深,如同守着惊天的秘密。至于那令人咋舌的价格——万金起步,且需门路通天才得一见——反而成了最不足道的门槛。
李晚棠二十八岁,名下三家画廊,掌控着江南三成的丝绸交易。她拥有寻常人几辈子也挣不来的财富,也拥有寻常人难以想象的寂寞。锦衣玉食,珍馐玉馔,早已激不起她心中半分涟漪。寻常滋味如同嚼蜡,这具身体对享乐的渴求,像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日夜噬咬着她。唯有“宴仙居”的传说,像暗夜里一点勾魂摄魄的幽光,点燃了她心底沉寂已久的、对极致感官刺激的贪婪火苗。
为此,她动用了父亲临终留下、轻易不敢示人的那块前朝御赐蟠龙玉佩,搭上了织造局大太监那条隐晦曲折的线,辗转数月,才终于换来一张薄如蝉翼、触手微温、仿佛带着某种活物呼吸的暗金色帖子。帖子上没有署名,只有三个墨色淋漓、筋骨嶙峋的朱砂大字:**宴仙居**。背面,一行更小的殷红小字,如同凝固的血珠:**初七酉时,只身赴宴,千金不换。**
此刻,这帖子就安静地躺在紫檀木匣中,沉甸甸地压着她的膝盖。
汽车在一条仅容一车通过的逼仄巷口停下。巷子深不见底,两壁是斑驳脱落的青灰色高墙,雨水顺着墙缝蜿蜒流下,在湿滑的石板路上积起浑浊的水洼。空气里那股混杂的浊气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若有若无的冷香,似檀非檀,带着点陈年木头和药材的味道,幽幽地钻入鼻腔。
“小姐,到了。”司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隔着厚重的隔音板传来。
李晚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推开车门。深紫色高跟鞋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叩响。她没有打伞,任由细密的雨丝拂过精心打理的发髻和昂贵的貂皮围脖,带来一丝沁骨的凉意。
巷子深处,果然立着一扇门。没有招牌,没有灯笼,只有两扇厚重、颜色沉暗如古铜的木板门。门环是两只造型古拙、似龙非龙、似蟒非蟒的兽首,口中衔着锈迹斑斑的铜环。门楣上方,一块小小的乌木牌匾,刻着三个同样筋骨嶙峋的篆字——宴仙居。
她抬手,尚未触及那冰冷刺骨的铜环,两扇沉重的木门竟悄无声息地、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着,缓缓向内打开了。
门内并非预想中的厅堂,而是一条幽深、曲折、仅容一人通行的长廊。廊壁是深沉的暗红色,仿佛凝固了无数岁月的朱漆,壁上每隔数步便嵌着一盏造型奇特的壁灯。灯盏是半透明的白色薄胎瓷,形似倒扣的莲蓬,内里燃着一点豆大的、幽蓝色的火苗。光线极其黯淡,仅能勉强照亮脚下同样暗红、光可鉴人的地面,以及……廊壁高处悬挂的几幅画。
不,不是画。
李晚棠走近几步,借着幽蓝的灯光细看,心头猛地一缩!
那是几张极其巨大、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人形皮影!影子的姿态各异,有举杯邀月的,有伏案大嚼的,有仰天狂笑的……无一例外,皆栩栩如生,连衣袂的褶皱、发丝的飘动都清晰可见。只是那五官,却是一片空白平滑,如同尚未点睛的画皮,透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幽蓝的火光跳跃着,映在这些人形影子上,投下扭曲晃动的暗影,仿佛随时会活过来。
长廊里弥漫着那股奇异的冷香,此刻更加浓郁。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只有她高跟鞋踩在暗红地面上的“笃、笃”声,空洞地回响。
引路的侍者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前方转角。他身形高瘦,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硬、毫无一丝褶皱的素白长衫,脸上戴着一个同样素白、没有任何五官描画的傩戏面具。面具的眼孔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他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动作僵硬如同牵线木偶,不发一言,转身便走。
李晚棠定了定神,压下那点莫名的不安,跟了上去。脚步声在死寂的长廊里显得格外突兀。不知走了多久,仿佛穿过了一段被拉长的、不属于现世的时间。终于,前方豁然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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