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心从未见过师父如此失态,如此……像一个无助的凡人。他慌忙上前搀扶。就在他扶起师父手臂的刹那,目光无意间扫过慧严臂弯内侧——那是平日被宽大僧袖严密遮盖之处。只见那布满金线戒纹的皮肤上,赫然用极细的墨线,绣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山茶花落子规啼,春雨如烟忆旧溪。”**
那分明是尘世间最缠绵悱恻的情诗!它如同一个灼热的烙印,隐秘地藏在这位“铁律高僧”的“戒律金身”之下,无声地诉说着被深深压抑、却从未真正泯灭的人间烟火与温热。
净心愕然,脑中一片空白。那金甲神将模糊的面容上,似乎也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神色。它周身刺目的金光骤然黯淡下来,如同燃尽的余烬。那巨大的身躯开始无声地崩解,化作无数细碎的金色光点,如同夏夜被惊散的流萤,又似一场无声的黄金雨,簌簌落下,洒满了慧严残破的僧袍和净心年轻的脸庞。光点触及皮肤,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暖,随即彻底消散于虚空之中,只余下满室若有若无的檀香气,以及神将最后一句余音,在死寂的经阁里低回萦绕:
“戒在汝心,不在金线缠身……心外求法,终是虚妄一场……”
4.
晨光熹微,终于艰难地穿透了藏经阁窗棂上残留的夜气。悠扬平和的晨钟声,一声接一声,沉稳地穿透薄雾,从大雄宝殿的方向遥遥传来,仿佛亘古不变的梵音,抚慰着大地。
净心搀扶着慧严,慢慢走出这间经历了惊魂一夜的经阁。师父的身体沉重得仿佛灌满了铅,每一步都踏在虚浮的尘埃上。他不再看自己臂上那些焦黑、断裂、与翻卷皮肉混在一起的金线,只是深深垂着头,任由泪水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无声蜿蜒。
院中那株古老的山茶树,被昨夜狂暴的雷雨打落了满枝繁花。湿润的泥土上,厚厚地铺着一层殷红的花瓣,如同凝固的血,又似无声的叹息。慧严的脚步在花毯前停驻,他怔怔地望着那片刺目的红,目光呆滞,仿佛灵魂已被抽空。
净心顺着师父的目光看去,又想起师父臂弯内侧那行墨线绣成的小诗。他忽然明白了昨夜那金甲神将眼中复杂难辨的光芒,也明白了师父此刻那枯槁身躯里难以言说的剧痛。原来那冰冷的金线之下,一直藏着一颗被深深勒住、却始终未曾停止搏动的心。
慧严缓缓抬起那只没有被搀扶的手臂,极其迟缓地、颤抖着,抚向自己臂弯内侧——那个绣着“山茶花落子规啼”的地方。指尖触碰到那隐秘的墨线,仿佛触到了早已逝去的春水、落花和一个再也回不去的背影。他枯瘦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紧紧抓住臂上的僧衣布料,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受伤老兽般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更多的泪水,混着脸上伤口渗出的血水,滴落在脚下沾着晨露的山茶花瓣上,洇开一小片更深、更暗的红。
晨钟依旧一声声回荡,悠远而苍茫。那声音仿佛来自时间深处,又仿佛要穿透这具被金线和情诗同时撕裂的躯壳,直叩那颗在戒律虚名与温热人性之间挣扎了一生、终于破碎淋漓的心。
戒律的经文或许可以绣入皮肉,但人间的情愫却深埋于骨。当那金甲神将化为齑粉时,留下的是比金线更深的勒痕——慧严法师抚过臂上隐秘的诗行,那无声的呜咽,比雷声更沉重地宣告:原来最森严的戒律,是囚禁自己的心牢;而最深的忏悔,始于看见金粉下蒙尘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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