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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如织,敲打着青石板路,发出空洞而执拗的回响,像是无数双枯槁的手在黑暗中徒劳地叩击着大地。风裹着水汽,带着深秋特有的、能钻进骨头缝里的阴冷,在狭窄曲折的巷弄间横冲直撞。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混合着墙角苔藓的腥腐、远处垃圾堆若有若无的馊臭,还有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东西——像是无数个被压抑的、见不得光的念头在潮湿中无声发酵,蒸腾起的无形瘴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迷蒙雨幕深处,一盏灯笼突兀地亮着。
它孤悬在一扇乌沉沉的木门前,门楣上没有任何匾额,只挂着一块边缘被虫蛀蚀得坑坑洼洼的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两个仿佛随时会滴下血来的歪斜大字:“当”。灯笼的光是暗红色的,并非寻常喜庆的暖红,更像凝固的血块被强行点燃,光线勉强穿透湿冷的空气,只能映照出门前丈许之地。那光晕边缘模糊不清,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给这方寸之地笼罩上了一层更加诡异、更加不祥的猩红薄纱。雨丝落入这微弱的光圈,瞬间便被染成了赤色,如同无数细小的血线坠落。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空气凝滞得如同沉入水底的淤泥,浓重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是积年灰尘、朽烂木头、霉变的纸张,还有一种更深邃、更难以名状的,类似古墓深处被遗忘的陪葬品所散发出的死寂气息。光线昏昧不明,仅靠柜台上一盏样式古旧的油灯提供光源。那灯焰也是奇异的暗红色,豆大一点,在玻璃灯罩内无声地跳跃着,将周围物体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在四壁和天花板上投下幢幢鬼影。
柜台高且深,由一种看不出材质的乌木打造,木纹在灯光下隐隐盘曲扭结,竟有几分像凝固的痛苦人面。柜台后,坐着一个男人。
他身量颇高,穿着件半旧的鸦青色长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一段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他微垂着头,正专注地拨弄着面前一架乌木算盘。那算盘珠乌黑油亮,非金非玉,倒像是某种生物的骨节打磨而成。他修长的手指在算盘上移动,动作异常精准、流畅,却带着一种非人的、近乎机械的韵律。指尖每一次拨动算珠,都发出“喀哒”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店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敲在人的心坎上。
油灯的光晕恰好勾勒出他半边侧脸。鼻梁挺直,下颌线条清晰,薄唇抿成一条略显冷硬的直线。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寒霜。他眼睫低垂,遮住了眸中神色,整个人如同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只余下指尖拨动算盘时那单调而规律的“喀哒”声在死寂中回响。
角落里,一个身形佝偻得厉害的老账房蜷在一张破旧的藤椅里,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手里握着一支秃了毛的毛笔,笔杆油光发亮,不知被摩挲了多少年月。笔尖在舌尖上蘸了蘸——那舌头也是异样的暗红——然后才落在一本摊开的、边缘卷曲发黄的老账簿上。他写字极慢,每落一笔都异常用力,笔尖刮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用指甲在刮挠棺材板。
柜台另一侧的阴影里,还立着一个身影。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学徒,穿着不合身的灰布短褂,瘦骨伶仃,低着头,双手紧贴在裤缝上,像一尊僵硬的木偶。他的脖颈被衣领遮住大半,却仍能隐约看到一道深色的、歪歪扭扭的疤痕,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那里。他沉默得如同不存在,只有偶尔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肩膀,暴露出一丝活人的气息。
“喀哒…喀哒…沙…沙…”
算珠的撞击声与笔尖的刮擦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单调而令人心悸的催眠曲,填满了这间诡异当铺的每一寸空间。时间在这里仿佛也粘稠得流不动了。
“吱呀——”
一声艰涩刺耳的摩擦骤然撕裂了这沉闷的寂静。那扇沉重的乌木门,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外面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更强的、裹挟着雨腥气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柜台上那豆大的灯焰疯狂摇曳了几下,几乎熄灭。猩红的光影在墙上剧烈地扭动,如同群魔乱舞。
门口,一个肥胖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
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穿着价值不菲的锦缎袍子,但那华贵的料子此刻已被雨水浸透大半,湿漉漉、沉甸甸地裹在他身上,非但显不出富贵,反而衬得他像一头刚从泥沼里挣扎出来的肥硕水豚。他头发散乱,几缕湿发紧贴在汗津津的额头上,脸上的肥肉因极度的焦虑而不住抽搐,使得那精心保养的皮肤显出几分浮肿的惨白。他浑身散发着一种混合了雨水、汗水和劣质熏香的浓重气味,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柜台后那个拨打算盘的男人,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贪婪与孤注一掷。
他踉跄着扑到高高的柜台前,双手“啪”地一下重重拍在乌木台面上,震得那盏油灯又是一阵猛晃。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灼热的焦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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