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巷的雨总是缠缠绵绵,像谁把旧棉絮泡在水里,湿答答地裹着人。卢高章蹲在檐下,用草绳捆最后一摞书,竹篾扎得指尖渗血。母亲在灶间咳嗽,声音闷得像敲破瓮:"高章啊,该去码头雇驴车了,明日卯时开船,误了考期可怎么好?"
他应了一声,手却停在书堆最上面那本《四书集注》上。封皮早磨得发白,边角卷得像晒蔫的荷叶——这是他在城隍庙书摊当杂工时,趁掌柜打盹儿偷偷抄的。烛火映着他眼下的青黑,三十四岁的年纪,鬓角已染霜色,可县学里的先生总说:"高章啊,你这文章有古意,缺的是运气。"
运气的确不肯来。从十九岁第一次进考场,到如今第七次落榜,每次揭榜都像被人兜头浇了盆冰水。上个月县太爷还拍着他肩膀叹气:"高章啊,你这把年纪,再考下去,怕连笔都握不稳喽。"
雨幕里传来卖豆腐脑的梆子声,卢高章摸了摸怀里那几枚铜钱——是母亲连夜纳鞋底换的盘缠。他忽然想起七岁那年,跟着爹去护城河摸鱼。爹卷着裤脚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忽然大喊:"高章快看!"只见条红鲤从水草里窜出来,尾巴拍得水花四溅,竟跃上了岸边的青石板。爹蹲下来,用枯枝在泥里画:"你看这鱼,跳不过龙门的,终是凡品;跳得过的......"
"阿章!"母亲的呼唤打断了回忆。他慌忙把书往竹箱里塞,却碰倒了桌上的茶盏,褐黄的茶渍在《春秋左传》上晕开,像团化不开的愁。
夜里,卢高章蜷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混着母亲均匀的呼吸。迷迷糊糊间,他听见"叮咚"一声水响,睁眼时,发现自己站在间青瓦小屋里。墙上挂着幅褪色的画,画中是个穿红袍的少年,正骑在鲤鱼背上,鲤鱼尾巴拍得浪花飞溅,上方是座刻满"龙门"二字的石拱桥。
"卢高章。"
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转身,看见个穿月白衫子的老者,手里端着茶盏,茶盏里浮着条活灵活现的红鲤。老者捋了捋胡子:"你可知这鱼是谁?"
卢高章摇头。老者指了指画:"这是你七岁那年见的红鲤。它本是护城河里的鲤子,因总爱往高处跳,被渔夫捞了,养在你家天井的金鱼盆里。"
卢高章猛地想起,天井里确实有个陶盆,养着几条金鱼。他小时候总趴在盆边看,那红鲤总爱撞盆沿,"咚"地一声弹回去,溅得他满脸水。
"它在这盆里困了三十年。"老者的声音忽然低沉,"每日撞盆,撞得鳞落血出,却始终不肯歇。你道为何?"
卢高章喉头发紧。老者将茶盏递给他,茶水里竟也浮着条红鲤,正拼了命往碗沿跳:"它在等一个能看见它的人。"
"我?"
"你。"老者指了指他的胸口,"你写文章时,墨汁滴在纸上,像不像它撞出的血珠?你挑灯夜读时,烛火摇晃,影子在墙上晃,像不像它摆动的尾巴?你总说自己'运气不好',可你忘了——"老者的手指重重敲在桌上,"鲤鱼跃龙门,从不是等龙来开门,是自己撞开的!"
卢高章惊醒时,窗外正下着急雨。他摸了摸额头,全是冷汗。月光透过窗纸,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竟真像幅模糊的画:红鲤摆尾,浪花翻卷,上方隐约有"龙门"二字。
他翻身下床,赤着脚跑到天井。陶盆里的水晃荡着,那尾红鲤正撞向盆沿,"咚"的一声,又落回水中。卢高章蹲下来,伸手轻轻碰了碰它的尾巴:"原来你一直都在等我。"
第二日清晨,卢高章把陶盆抱到母亲面前:"娘,我想把金鱼送给张婶。"
母亲愣了:"好好的鱼,怎么要送人?"
"我要读书。"卢高章从怀里掏出本磨破的《论语》,"从今天起,我不在屋里闷头背书了。我要去城郊的破庙,那里清净,能听见鸟叫,能看见云走——就像鱼看见水。"
母亲没说话,只是往他包袱里多塞了两个炊饼。她知道儿子的脾气,一旦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
此后三月,卢高章真的住在破庙里。清晨去河边洗漱,看晨雾里的山影;晌午蹲在老槐树下背书,蝉鸣像撒了把碎银;夜里点着松明子抄书,火星子落在本子上,烧出几个洞,倒像是文章里藏了星子。
有回下暴雨,他冒雨去河边背《滕王阁序》。雨水顺着竹笠往下淌,他却越念越响:"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忽然听见背后有人笑:"好个卢高章,当自己是滕王阁上的才子呢?"
是张屠户家的二小子,背着猎枪晃过来。卢高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二哥,你说这雨下得大不大?"
"大得很,河都涨了半尺。"
"那要是有人要过河呢?"
"疯了吧?"二小子嗤笑,"前日山洪冲垮了木桥,这会子水里有石头蛋子,能砸死牛!"
卢高章望着翻涌的河水,想起梦里的红鲤。他脱了草鞋,挽起裤脚:"我偏要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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