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昭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她的手指在宽袖中紧紧交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然而,当听到“代州”、“屠戮村落”、“流离失所”这些字眼时,她的呼吸还是难以抑制地微微一窒,肩膀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瞬,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
这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却未能逃过萧绝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他端着侍女新斟满的夜光杯,指腹缓缓摩挲着温润的杯壁,视线在沈云昭强作镇定的侧影和赵贲闪烁其词的嘴脸上来回逡巡。
“哦?太后体恤?” 萧绝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冰凉的嘲弄,“所以,代州周显龟缩不出,边民十数村化为白地,数千口流离失所,冻饿而死者不知凡几,这便是‘京畿安稳’的代价?”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如重锤,砸在人心上,阁内的温度仿佛都随之骤降。“赵侍郎,户部掌天下钱粮,国之命脉。若事事皆以‘体恤’、‘安稳’为名,行畏缩克扣之实,那这北境千里河山,不如拱手让与狄酋,换他一个‘体恤’如何?”
赵贲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萧绝这话太重了,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他(或者说他背后的太后)误国!他慌忙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王爷息怒!下官…下官绝非此意!当时情势紧迫,户部亦曾竭力筹措,只是…只是杯水车薪…”
“杯水车薪?” 萧绝冷冷截断,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赵贲,“本王倒听闻,去岁秋末,有数批标注为‘赈济江南水患’的粮船,自京畿漕运码头启航,却并未南下,而是沿运河北上,最终消失在幽州地界。赵侍郎身为户部度支主事之一,对此‘杯水’,可曾知晓去向?”
轰!
此言一出,不啻于在赵贲头顶炸响一个惊雷!他的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幽州!那是靖王萧绝经营多年的根基之地!萧绝竟然连这种隐秘的、涉及太后一系中饱私囊、暗中资敌(或至少是转移物资)的勾当都查得一清二楚!还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点了出来!
“王…王爷!此…此事下官实不知情!” 赵贲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明显的恐慌和急于撇清的尖锐,“漕运事务繁杂,或有…或有奸商舞弊,蒙蔽朝廷!下官定当彻查!彻查!” 他语无伦次,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汇成细流,沿着鬓角滑落。他下意识地飞快瞥了一眼沈云昭的方向,眼神深处充满了怨毒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他知道,萧绝这是在借题发挥,是在杀鸡儆猴!这只“鸡”是他赵贲,而那只“猴”,就是旁边这位看似柔弱、实则让萧绝兴趣浓厚的惊尘县主!萧绝在用他赵贲的狼狈和恐惧,向沈云昭展示其手中掌握的、足以颠覆一切的可怕力量,以及对抗太后的决心!
沈云昭的心跳如擂鼓。萧绝抛出的“幽州粮船”秘闻,其震撼性丝毫不亚于方才的“共天下”!这不仅仅是展示力量,更是在向她揭示这朝堂倾轧、权力斗争之下,是何等触目惊心的黑暗与肮脏!连赈灾粮都敢染指,连资敌的勾当都做得出来!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仿佛窥见了深不见底的权力旋涡中,那足以吞噬一切的狰狞巨口。而萧绝,就站在这旋涡的中心,冷静地操控着一切。
萧绝对赵贲的失态恍若未见,他端起酒杯,浅浅啜了一口,目光重新落回沈云昭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深邃。
“北境烽烟,朝堂鬼蜮,从来非一人一地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沈大人遇刺,鸩羽之毒;县主你临危受命,智解危局;太后旋即降下‘恩典’,急召入宫‘共叙天伦’…桩桩件件,环环相扣。这背后织就的网,早已将你沈氏一门牢牢缚于其中,挣不脱,逃不掉。”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沈云昭精心维持的表象,直视她灵魂深处的火焰:“令堂含冤九泉,令尊命悬一线,此仇此恨,不共戴天。然,单凭你一己之力,纵有惊尘之智,在慈宁宫那尊大佛面前,在盘根错节的朝堂势力之下,又能掀起几许风浪?无异于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沈云昭猛地抬起头!这一次,她眼中强装的惊惶与茫然如同潮水般褪去,露出了底下深埋的、如同淬火寒冰般的恨意与决绝!萧绝的话,字字句句都戳在她最痛的地方!母亲的死,父亲的毒,太后的假仁假义!滔天的恨火在她胸腔里熊熊燃烧,几乎要将理智焚尽!她紧咬着下唇,尝到了一丝腥甜的铁锈味。
“王爷…究竟何意?” 她的声音不再颤抖,反而透出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孤狼般的嘶哑与冰冷。伪装已被撕开一角,再强行掩饰,只会显得可笑。她索性撕开那层柔弱的外衣,露出内里尖锐的棱角。她直视着萧绝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仿佛在问:你已看穿我的伪装,戳穿我的血仇,抛出诱人的权柄,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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