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蟠龙烛台上明明灭灭,真金摩挲着案头的《资治通鉴》,指腹触到书页间夹着的半片银杏叶。那是去年深秋,他与儒臣王恽同游香山时所拾,此刻叶脉间凝着的霜意,倒比案上忽必烈新赐的西域夜光杯更冷三分。
“殿下,阿合马的人又在崇文门外强征商税。”怯薛军千户阔阔出单膝跪地,铁甲缝隙里渗出的血珠滴在青砖上,洇出暗褐色的花,“城西绸缎庄的老掌柜撞了税牌,当场……”
“够了。”真金猛地合上典籍,震得青铜笔架上的狼毫簌簌发抖。窗棂外传来更夫梆子声,已是三更天,他起身推开雕花槅扇,寒意裹挟着市井的喧嚣扑面而来。崇文门方向腾起暗红的火光,混着百姓的哭喊声,如同浸透血水的长鞭,抽打着大都城沉沉的夜幕。
自阿合马拜中书平章政事以来,这样的场景愈发频繁。那个来自花剌子模的色目人,总爱用镶满绿松石的弯刀敲着算盘,将中原大地视作待宰的羔羊。真金还记得上个月朝会上,阿合马竟提议“以中统钞折抵赋税,十贯当一贯”,满朝汉臣的反对声浪,被他用波斯语夹杂着蒙古话的诡辩轻易压下。忽必烈眯着眼听完,抚着银白长须笑了:“阿合马,就按你说的办。”
此刻东宫书房的门突然被撞开,侍卫们簇拥着个浑身是血的人闯进来。是御史台的陈天祥,他怀中死死护着一卷文书,额角伤口还在汩汩冒血:“殿下……阿合马私铸伪钞的证据,下官从庆寿寺地窖里……”话音未落,一支弩箭穿透窗纸,正中他咽喉。
真金扑过去时,陈天祥的手还保持着托举文书的姿势。文书边角散落出几张泛黄的契约,墨迹未干的“益都铁矿”“扬州盐场”字样刺得他眼眶生疼。这些本该属于朝廷的赋税重地,不知何时竟都成了阿合马的私产。
“传我的令,封锁庆寿寺。”真金攥紧染血的文书,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明日早朝,我要当面向大汗奏明此事。”
五更鼓响,真金披着玄狐大氅踏入大明殿。鎏金龙椅上的忽必烈精神矍铄,正听阿合马奏报“新铸铜钱已充盈国库”。真金注意到阿合马腰间新换的羊脂玉坠,那是去年他献给忽必烈寿礼中的物件。
“启禀父皇,儿臣有要事奏陈。”真金展开陈天祥拼死护住的文书,殿内顿时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阿合马的脸色由白转青,突然扑通跪倒:“大汗明鉴!这定是汉臣勾结南人伪造,妄图离间君臣!”
忽必烈的眉头拧成个“川”字,他盯着文书上的朱红官印,忽然冷笑:“真金,你向来推崇儒术,如今倒学会栽赃构陷了?”
“儿臣不敢!”真金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自父皇推行‘汉法’以来,南人北人皆沐圣恩。可阿合马之流横征暴敛,致使百姓流离,这与太祖‘取天下以仁’的训诫背道而驰!”
“住口!”忽必烈猛地拍案,案上的玛瑙盏应声而碎,“你读了几本汉人经书,就敢质疑朕的用人之道?阿合马能为朝廷聚财,你呢?整日与腐儒空谈仁义,当真以为圣贤书能当饭吃?”
真金浑身发冷,抬头望着龙椅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父亲。记忆里,忽必烈曾在金莲川幕府与姚枢、许衡彻夜长谈,那时的他眼中有光,说要“以儒治国,建万世太平”。可如今,那双眼却蒙着层浑浊的翳,被阿合马献上的金银珠宝映得发亮。
退朝后,真金在东宫徘徊至深夜。忽有侍卫来报,说枢密副使王着求见。这个平日沉默寡言的汉军将领,此刻眼中燃着奇异的光:“殿下,明日世祖皇帝驾临大都圣寿万安寺,阿合马定会随行。末将愿……”
“不可!”真金厉声打断,“刺杀朝廷重臣,你可知会牵连多少人?”
王着突然跪叩在地,额头渗出鲜血:“殿下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阿合马将大元基业蛀空?当年太祖皇帝铁骑踏遍欧亚,靠的不是苛捐杂税!末将一介武夫,愿以颈上头颅换大都百姓三年太平!”
真金的手死死攥住窗棂,指节泛白。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这已是今夜第三次打更。他想起幼年随忽必烈西征时,父亲教他弯弓射箭,说“要做草原上的雄鹰”;想起在邢州,百姓箪食壶浆迎接推行新政的他们;想起母亲察必皇后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要记得你流着蒙古人的血,更要懂得汉人的心”。
“罢了。”真金闭上眼,再睁开时目光已如冷铁,“明日你行事务必小心,若有万一……”他解下腰间玉龙佩,“持此玉佩去见伯颜丞相。”
至元十九年三月十七,大都圣寿万安寺。
忽必烈因身体不适未能亲临,阿合马趾高气扬地代替皇帝主持佛事。当他掀开佛幔的刹那,藏在暗处的王着突然抢出,铜锤重重砸在他头上。血花飞溅间,王着高举铜锤大喊:“我乃天下义士,为天下除害!”
消息传回东宫时,真金正对着母亲的画像发呆。画像上察必皇后戴着珍珠罟罟冠,目光温柔而坚定。他怔怔地看着画像,直到窗外传来马蹄声,侍卫禀报阿合马已死,王着和参与刺杀的僧人高和尚被生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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