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衙门昨夜点起的大片灯笼,此刻已尽数熄灭。
“撤!”身着飞鱼服的队伍,昨日还如一群凶戾的鹰隼扑向四面八方,此刻都悄然撤离。
他们身后,是几座府邸悄然洞开的门扉,里面的人惊魂甫定探出头,望着远去的烟尘,眼神里的恐惧渐渐被劫后余生的窃喜取代。
一张苍白的脸贴着高门缝隙,用力向外看着,喉咙滚了滚,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
另一处门房阴影里,两双眼睛默默交汇一瞬,随即各自垂落。
无需言语,心头的重石稍稍挪开了些许角。
诏狱深处的灯火明灭不定。
蒋瓛站在诏狱的监牢前。
“大……大人?”一个文官模样的囚犯哆嗦着抬起头,布满血污的脸上只剩下恐惧。
蒋瓛没看他,只对着手下几个亲信锦衣卫做了个手势——五指猛地一收,又瞬间摊开。
“收刀。”
两个字。
几个正要将烙铁按下去的锦衣卫动作一滞。
“撤开!撤开!停下你娘的!”蒋瓛身侧一个头目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在手下后脑勺上,“没听见缇帅的话?手上的活儿,停!”
几双凶狠又茫然的眼睛望向蒋瓛。
蒋瓛的目光掠过监舍里十几个像待宰羔羊般蜷缩的新囚犯,又扫过墙角几具已无声息的模糊身躯。
“这些人,攀咬所出名单三百七十八人。即刻起,名单作废,不再提审,不再核查。”
他顿了顿,“名单上所有在押者,立刻开镣,移送刑部普通大牢。其余人等……全部释放。”
“释放?”亲信头目眼珠子瞪圆了,差点以为自己听岔了。
“对,放人。”蒋瓛把密旨揣进怀里。
他转身,“立刻。清理干净。”
诏狱内外,暗流涌动。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缓缓关闭。
几个时辰前还绝望咒骂或痛哭求饶的官员,此刻相互搀扶着,踉跄走出那地狱之门。
他们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囚衣,风雪吹过空旷的街道,冷得刺骨。
“停了……真的停了!”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吏缩在角落里,牙齿打着颤,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关闭的诏狱大门,反复低语,“朝廷顶不住了……他们终于知道怕了……”
“哼,”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官员揉着手腕上深深的血痕,“怕?这叫识时务!江南十之二三的官位都悬着,我看他们怎么填这个天大的窟窿!杀,我看他们能杀到几时!”
他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色。
这豁出命去的攀咬,奏效了!
这泼天的浑水,终于把朝廷也拖到了不得不暂退一步的境地。
此刻的江南道各州府,驿站新送抵的公文被迅速拆阅。
纸页翻动声沙沙作响,随后被主人小心翼翼压回案头或抽屉深处。
没有议论,没有庆贺。
一种微妙的安静蔓延开来,像暴雨过后短暂的空寂。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间,那绷紧到了极致又被骤然松开的气氛悬在半空。
小民摸不着头脑,只觉头顶那沉甸甸、随时可能砸落的黑云,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拨开了些许缝隙。
应天府城西一条极窄深的巷子深处。
“痛快!”杯盏重重一磕,“看他们还敢不敢再查!”
说话的人年岁不小了,面皮松弛,唯独一双眼睛晶亮得过分。
“不过小小推了一把。”另一个穿着半旧湖绸长衫的中年人开口,“是他们自己不敢抓了。抓一个,咬出十个!再抓十个?咬出一百个!”
他摇摇头,嘴角噙一丝冰冷的算计,“抓下去,这台子,谁来撑?”
席间静了一刹,随即响起几声心照不宣的低笑。
没有人高谈阔论“阳谋”二字,但彼此眼波流转间,都读懂了那个意思——淤泥缠住了转动的车轮。车轮再硬,碾过一地狼藉后,终究也得停下喘息。
“喝酒喝酒!”又一人举杯,将话题不着痕迹带开,“这秋露白,尚好!”
东宫偏殿,气氛凝滞。
吕氏坐在软榻。
一个脸生的小内侍低着头,悄无声息地将一个食盒放在小几上,揭开盖子,是几碟精致的小点心。
“娘娘,厨房新做的枣泥糕,尝尝味道?”小内侍垂着眼。
吕氏眼皮都没抬,只淡淡“嗯”了一声。
小内侍上前一步,借着摆放碟子、调整碗筷的微小动作,声音压得更低,:“刚得的准信儿……外面……风头转了,衙门里……松了大绑。蒋阎王手下……停了绣春刀,诏狱……连夜放人……放了……很多。”
吕氏捻着袖口的手指骤然收紧。
她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果然……乱拳打死了老师傅。
江南这块土地供养出的力量,朝廷也……扛不住了。
“风息了,好。”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她站起身,慢慢走到窗边。
“根基未损,”吕氏无声自语,“如何惧它?”
……
数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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