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六月的日头毒得能剥掉人一层皮,可新筑的清水河大堤上,却乌泱泱跪满了人。汗水混着尘土,在那一张张黝黑皴裂的脸上冲出沟壑。没有喧哗,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沉甸甸地压在刚夯实的新堤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堤坝尽头,一柄巨大的、由无数块粗布缝成的伞,正被十几双粗糙的手高高举起。伞面针脚粗粝,层层叠叠签满了歪歪扭扭的名字,甚至按着些模糊的血手印,像一块巨大的疮疤,又像一面无声的旗帜。
“太子殿下——活命之恩呐!”
领头的老汉猛地将额头砸在滚烫的泥地上,砰的一声闷响,沾了满脸的灰土。他身后的黑压压人群,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伏下身去,额头触地的声音汇成一片沉闷的雷。
“太子殿下活命之恩——!”
声浪在开阔的河面上荡开,惊飞了远处芦苇丛里的几只水鸟。
年轻的太子张承业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一身半旧的靛蓝常服早已被汗浸透,紧贴在身上。他看着堤下那些几乎要埋进泥土里的脊梁,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酸胀得厉害。他下意识地想去扶那离得最近的老汉,脚步刚动,却被身旁一位穿着洗得发白文士衫的中年官员轻轻扯住了衣袖。
“殿下,礼不可废。”工部水司郎中周淮安低声道,声音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是刘瑾倒台后,被太子从地方河道衙门破格提拔的干员,负责此次以工代赈的河工统筹,连日操劳,眼窝深陷,颧骨都凸了出来。
张承业生生顿住脚步,深吸了一口带着水腥和汗味的灼热空气,朗声道:“诸位父老乡亲!请起!快请起!”他声音清朗,穿透力极强,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清水河大堤能抢在汛期前合龙,非我一人之功,是朝廷拨下的钱粮,是周郎中他们日夜筹划,是你们每一个人,用自己的肩膀和血汗,从洪水嘴里抢回了这片家园!活命的,是你们自己!”
他的目光扫过堤下缓缓抬起的、一张张犹带泪痕和难以置信的脸,最终落在那柄巨大的万民伞上,眼神复杂了一瞬,随即变得无比坚定。
“这伞,”他抬手,指向那凝聚了万民心血的布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承业不敢受!此乃陛下念江淮生灵涂炭,宵衣旰食、殚精竭虑所颁之新政仁政!是陛下天恩浩荡,才给了我们活路,给了这大堤重生的机会!”
他转身,朝着北方神都的方向,双手郑重地虚虚托起,仿佛那无形的万钧重量已在他掌中:“请将此伞,献于陛下!叩谢——天恩!”
短暂的死寂。
随即,堤上堤下,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轰然炸响!
“陛下天恩——!”
“万岁!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冲天而起,比刚才更炽热,更疯狂,饱含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那至高皇权最深切的敬畏与感激。无数手臂挥舞着,泪水混着汗水肆意流淌。那柄巨大的万民伞,被无数只手更用力地、近乎虔诚地高高举起,在刺目的阳光下,每一块粗布,每一个名字,都仿佛在燃烧。
**神都,紫宸殿。**
巨大的万民伞被四名禁军卫士小心翼翼地抬入殿中,粗粝的布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暗红的指印,瞬间攫住了所有朝臣的目光。殿内金碧辉煌,蟠龙柱撑起高阔的穹顶,香炉里龙涎香的气息氤氲缭绕,与那伞上带来的泥土、汗水的气息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沉重的、令人心悸的肃穆。
户部尚书萧文正须发皆白,出列时脚步甚至有些蹒跚。他苍老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字字清晰地诵读着太子张承业从江淮发回的奏报。当读到“万民伞献于陛下,叩谢天恩”一句时,满朝朱紫,无论派系,尽皆动容。
“陛下!”萧文正猛地跪伏下去,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太子仁孝无双,代天宣化,更将此万民之心献于御前!此乃天佑我大夏,陛下圣德感召日月啊!”
“陛下圣德!天佑大夏!”
“太子殿下仁厚贤明,实乃江山之福!”
群臣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齐刷刷跪倒一片,颂扬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的琉璃瓦。赞誉如同潮水,一半涌向龙椅上的帝王,另一半则涌向了远在江淮的储君。
龙椅上,张辰一身玄黑绣金的常服,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光滑温润的紫檀扶手。他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和的笑意,目光扫过殿下激动的人群,在几位勋贵和清流领袖的脸上略作停留,最后落在那柄巨大的万民伞上。那粗糙的布面,那密密麻麻的名字,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映出清晰的影子。
“太子做得很好。”张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殿内的喧嚣,带着一种平和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不负朕望,亦不负万民所托。此伞,非太子之功,亦非朕一人之功。乃我大夏君臣一心,万民戮力,共克时艰之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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