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的阴寒仿佛能渗透骨髓，王承恩却去而复返。张廷玉的死讯如同一滴墨落入死水，无声晕开，却足以让深潭下的巨物惊觉。
“督主。”把守最深牢房的两名东厂番子躬身行礼，声音在死寂中激起微弱的回响。他们脸上依旧如同石雕，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王承恩没说话，猩红的袍角拂过冰冷潮湿的石阶，停在厚重的铁门前。两名番子立刻上前，沉重的铁锁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打开。浓烈的、带着奇异甜腥的杏仁味混杂着尸臭扑面而来，王承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古井无波。
牢房内景象惨烈。张廷玉蜷缩在门内不远处，身体扭曲成怪异的角度，枯瘦的手指深深抠进自己脖颈的皮肉里，留下数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双目圆睁，瞳孔扩散到极致，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极致的痛苦、惊骇与刻骨的不甘。嘴角蜿蜒而下的黑紫色涎水，在霉烂的稻草上凝成一滩污秽。那份催命的奏折，依旧静静地躺在不远处的地面，像一个冰冷的嘲讽。
王承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整个狭小的空间，最终精准地落在那扇厚重的铁门下方——一个极其隐蔽、几乎与门框底部铁锈融为一体的狭小缝隙。他缓缓蹲下，伸出戴着薄薄黑色皮套的手指，在那缝隙边缘极其轻微地刮蹭了一下，然后凑到鼻端。
一丝若有若无、几乎被尸臭彻底掩盖的、带着奇异甜香的杏仁气味，顽固地附着在指尖。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从王承恩喉咙深处溢出，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他站起身，目光投向门缝之外幽暗的甬道，仿佛能穿透那浓重的黑暗，看到那双曾在此窥视的、冰冷无情的眼睛。张廷玉最后那声“玉石俱焚”的嘶吼还在耳边，可这灭口的手段，来得比预想的更快、更毒、更干净。
“抬走。”王承恩的声音毫无波澜，“诏狱急病暴毙。仵作……明白该怎么做。”他刻意加重了“急病”二字。
“是！”番子立刻上前处理。
王承恩不再看那具曾经权倾朝野的躯壳，他的视线再次落回地上那份奏折，嘴角那丝冰冷的弧度加深了。张廷玉死了，但他说过的话，那份“玉石俱焚”的威胁，却像一颗种子，被王承恩精准地捕捉，深植心底。这具尸体本身已无价值，可这死亡的方式，以及他死前发出的信号，却成了指向下一个猎物的、染血的箭头。
他转身，猩红的袍袖在阴暗中划过一道暗沉的弧线，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身后番子的耳中：“查。昨夜至今，所有进出此层甬道之人，无论职司高低，一个不漏。尤其是……‘靖王府’有过勾连的。”
番子凛然垂首：“遵命！”
王承恩的身影融入诏狱更深沉的黑暗，脚步声空洞地回荡。张廷玉的死，非但没有终结风暴，反而撕开了更深、更血腥的序幕。那丝诡异的杏仁味，如同来自地狱的引信，无声地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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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雁回关，寒风裹挟着血腥与硝烟残余的气息，刮过将士们疲惫而紧绷的面庞。初冬的薄阳有气无力地洒在狼藉的关墙上，无法带来多少暖意。
关墙内侧一处临时清理出的空地上，气氛肃杀如铁。戚光一身未卸的染血玄甲，矗立在一排盖着白布的担架前，如同沉默的山岳。白布之下，是此战阵亡的玄甲军精锐。寒风吹动布角，露出其下冰冷僵硬的肢体轮廓，偶尔有凝结的暗红冰晶反射出刺目的光。
戚光身后，肃立着同样满身血污、甲胄破损的校尉、队正们。无人言语，只有粗重的呼吸在寒风中凝成白雾。沉默的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每一块白布下面，都是一个曾一同操练、一同笑骂、一同浴血的名字。
“敬——袍泽！”戚光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撕裂了沉重的寂静。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冰冷的刀锋在冬日阳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芒，刀尖直指苍穹！
“敬——袍泽！”身后，所有军官，连同周围肃立的士兵，如同被点燃的火药，爆发出震天的怒吼！成百上千柄战刀、长矛猛地举起，汇成一片冰冷的钢铁森林，直刺铅灰色的天空！吼声在空旷的关墙内外回荡，带着无尽的悲怆与不屈的意志，仿佛要将这北疆的寒风都震碎！
吼声落下，余音在风中呜咽。戚光缓缓收刀，动作沉重。他目光扫过那些白布，最终落在其中一副明显短小些的担架上——那是张猛。少年稚气未脱的脸庞被白布覆盖，再也看不到他点燃火油绳时那股混不吝的狠劲。
“抬下去，仔细收敛，登记造册。”戚光的声音恢复了沉静，却比寒冰更冷，“抚恤，按双倍给。家中若有老幼，由军中供养至成年。”
“是！”负责收敛的军官声音哽咽，用力挥手，士兵们沉默而小心地抬起担架，走向关内临时设立的义冢。
戚光没有再看，他转身，大步走向关墙上一处临时清理出来的指挥所。那里，另一股冰冷的怒意正在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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