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衡没有动。他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劣质的硫磺粉末混杂着掌心血珠,无声地洒落在冰冷的地砖上,留下几点刺目的暗红。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依旧死死盯在册页上“靖王府”那三个字上,仿佛要将它们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冰冷的恨意,如同工坊熔炉里冷却的铁水,在他心底凝固成坚不可摧的寒铁。
一名东厂番子上前一步,动作麻利地开始清点、封存工作台上的各种原料样品、实验记录。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扫过那几粒灰黑色硫磺杂质,扫过墨衡那本摊开的、记录着致命分析的笔记,最后,精准地落在了那本摊开的册页上。
番子的手指,戴着薄薄的黑色皮套,落在了册页上。他并未立刻拿起,只是用指腹在“靖王府”三个字上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动作自然得如同拂去灰尘。然后,他才若无其事地将册页合拢,与其他账册堆放在一起,动作利落,神情冷漠,看不出任何异样。
墨衡的呼吸微微一滞。番子那看似不经意的摩挲,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满腔的恨意,带来一丝警醒。东厂的人看到了!他们看到了这指向靖王府的铁证!他们会怎么做?是视而不见,还是……?
封存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工坊内所有的原料被贴上封条,采购账册、入库单据被一一清点打包。墨衡被要求待在原地,不得离开。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只有番子们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封条粘贴的细微声响。
墨衡的目光,越过忙碌的番子,落在墙角那些被贴上封条的劣质硫磺袋子上。张猛点燃火油绳时混不吝的笑容,李严将军昏迷中苍白的脸,墨龙马最后那声悲怑的嘶鸣……再次血淋淋地冲击着他的脑海。不是意外!是谋杀!靖王府!这三个字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理智。
他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工坊内混杂着硫磺、硝烟和东厂阴冷气息的空气。再睁开时,那双曾只专注于机关齿轮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他知道,自己刚刚推开的,不仅仅是一扇技术真相的大门,更是一道通往血雨腥风旋涡的闸门。而东厂番子那无声的摩挲,就是这风暴来临前,第一道无声的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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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的龙涎香,终究没能压住那份来自北疆的血气与硝烟,也没能抚平年轻皇帝眉宇间深锁的雷霆余威。白日里震怒的咆哮已歇,此刻的宫殿空旷得令人心悸,唯有鎏金兽炉中香料无声燃烧,吐出袅袅青烟,盘旋上升,最终消散在藻井的幽深阴影里。
皇帝并未安寝。他独自坐在御案后,案上摊开的,已不再是那份染血的捷报,而是一卷陈旧却保存完好的《太宗实录》。烛火跳跃,映着他年轻却写满疲惫与沉重思虑的脸庞。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关于“墨龙”神驹的记载,指尖停留在太宗皇帝亲笔御批的“忠烈刚勇,马中赤兔”几个字上。
“墨龙马……性子烈,只认李家人……”皇帝低低地重复着白日里对王承恩说过的话,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在空寂的大殿里几乎微不可闻。
王承恩如同最沉默的影子,侍立在御案旁数步远的阴影中,低眉顺目,气息收敛得近乎虚无。皇帝指尖划过书页的细微声响,那声叹息里蕴含的复杂情绪,都清晰地落入他耳中。他明白,墨龙马之死,触动的不仅仅是皇帝对忠臣良将的痛惜,更勾起了对先帝、对太宗朝那段铁血峥嵘岁月的复杂追忆。
“承恩。”皇帝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却带着一种深夜独有的穿透力,“你说,这‘忠’字,为何如此之难?”
王承恩的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以更恭谨的姿态上前半步,声音低沉而清晰:“回陛下,‘忠’字易写,难在始终如一,更难在……心之所向,不偏不倚。墨龙马殉主,是兽之忠,发于天性,至纯至烈。而人……”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如同在锋利的刀刃上轻轻抹过,“人心如渊,易为权欲所蔽,易为利禄所驱。故人主驭下,既需雷霆以震不臣,亦需慧眼以辨忠奸,如太宗皇帝昔年……”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墨龙马的死,是纯粹忠烈的祭奠;而朔州卫弩机、劣质硫磺这些事,则是人心贪婪背叛的明证。皇帝需要的,不仅是愤怒,更是太宗皇帝那般洞彻人心、明辨忠奸的冷酷手腕。
皇帝的目光从《太宗实录》上抬起,望向殿外深沉的夜色,眼神幽深如古井。“慧眼……雷霆……”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词,手指在龙椅扶手上缓缓收紧,指节再次泛起用力过度的青白。“朕知道了。退下吧。”
“是。老奴告退。”王承恩深深一躬,步履无声,如同滑行般退出了乾清宫大殿。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殿内,只剩下皇帝一人。他疲惫地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墨龙马最后悲鸣的幻听,张廷玉诏狱中扭曲的死状,戚光奏报中冰冷的“胤制军弩”字样,工坊里墨衡发现的那“靖王府”硫磺……无数血腥而冰冷的画面在他紧闭的眼睑下翻腾、碰撞。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再无半分疲惫,只剩下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封千里的杀伐决断。他伸手,从御案最底层的暗格里,取出一枚小小的、非金非玉的玄鸟符印。符印造型古朴,玄鸟振翅欲飞,眼神锐利如刀。这是太祖秘传,唯有历代帝王知晓的“玄鸟卫”信物,一支潜藏于帝国最幽暗处、只对皇帝本人负责的影子力量。
他指尖摩挲着玄鸟冰冷的羽翼,感受着那深入骨髓的寒意。朔州卫的弩机,工部的硫磺,诏狱的毒杀……一条条线索,如同黑暗中蜿蜒的毒蛇,最终都隐隐指向了那座金碧辉煌的靖王府邸。王承恩的东厂和锦衣卫在明,而这张在太宗朝最动荡时期布下的暗网,是时候启用了。
“影子……该动一动了。”皇帝对着空寂的大殿,对着黑暗中无形的存在,发出了一道无声的旨意。他将玄鸟符印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刺激着掌心,也刺激着他心中那团越烧越旺的、必须用背叛者的血才能浇灭的火焰。京城的夜,在乾清宫这无声的旨意下达之时,变得更加深沉,潜流之下,噬骨的暗涌正以惊人的速度汇集、奔流,目标直指那看似固若金汤的王府高墙。裂痕无声蔓延,噬骨的暗流,已悄然漫过脚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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