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门口的身影低应,瞬间消失。
周延儒坐回书案后,铺开一张洒金信笺,提笔蘸墨。这一次,他的字迹不再是命令的凌厉,而是带着一种饱含忧虑与痛心的凝重:
“恩师张老大人钧鉴:学生夜观星象,兼闻通州异动,忧心如焚。李岩、墨衡辈,为求速功,罔顾天道,于筒车根基之下擅动地脉,竟掘出至阴至邪之物!此非天灾,实乃人祸!引动地气反噬,黑煞直冲帝星,兆示国本动摇,奸佞乱政。学生位卑言轻,然念及社稷安危,万民福祉,不敢不言。恳请恩师联络清流正直之士,务必将此‘天象人祸’之真相,泣血上达天听!通州数十万生灵涂炭之危,大胤国运倾颓之兆,皆系于此!切切!学生延儒顿首再拜。”
信笺末尾,他郑重地盖上自己的私章。这封信,将会通过隐秘的渠道,送到早已致仕、却依旧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德高望重的“清流领袖”张阁老手中。一位是当朝实权侍郎,一位是退隐的清流泰斗,由他们共同“发现”并“泣血”上奏的“天象示警”和“人祸根源”,其冲击力,绝非等闲。
做完这一切,周延儒靠回椅背,闭目养神。精舍内,滴漏的水滴声和青铜炉内散发的丝丝阴寒之气交织在一起。一场看不见的风暴,正以京城为中心,悄然向通州、向大胤朝堂的每一个角落席卷而去。他要让李岩的密报抵达御前时,皇帝和满朝文武的耳朵里,早已被这“天罚”的声浪所灌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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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州,筒车工地,曙色微熹。
黑夜的惊悸与混乱被强行压下,转化为一种近乎悲壮的劳作。火把依旧通明,映照着工匠们布满血丝却异常专注的眼睛。锯木声、凿击声、铁锤敲打声、榫卯咬合的笃笃声……汇聚成一股顽强不屈的洪流,冲击着笼罩在工地上空的死亡阴影。
核心工台上,墨衡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全靠一股近乎燃烧生命的意志支撑。他的右眼彻底被血污覆盖,视野一片漆黑,剧痛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所有的重负,都压在了那只同样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如鹰的左眼上。
“墨大人!主轮轴承托,双层铁箍,已…已按图箍死!”鲁匠人的声音带着一夜鏖战的嘶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墨衡没有抬头,只是伸出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手,摸索着伸向台面上一个刚刚送来的沉重部件——惰轮组的核心偏心连杆。他的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金属,指尖传来的并非视觉,而是触觉的记忆:图纸上标注的每一个尺寸,每一处倒角,每一次应力分析。他粗糙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量具,在连杆的关键枢轴孔、与主轮轴的咬合面上缓缓划过,感受着金属表面的平滑度、倒角的圆润、以及加工后残留的细微毛刺。
“这里…”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手指停在枢轴孔内壁一处极其微小的凸起上,“毛刺…刮刀…细磨…” 他无法看见,但指尖的触感清晰地告诉他,这微小的瑕疵,在高速运转的水流冲击下,足以成为致命的应力点,导致整个结构崩裂。
旁边的工匠立刻递上细小的刮刀和油石。墨衡的手指引导着工具,在肉眼难辨的孔洞内壁进行最后的修整。每一次刮蹭,都牵动着他全身的剧痛,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角淌下。他完全依靠触觉和脑海中那幅清晰的图纸在操作,整个人如同与冰冷的金属融为一体。
李岩站在他身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看到了墨衡指尖的精准,更看到了那指尖无法抑制的颤抖和身体濒临极限的摇晃。他看到了墨衡完全依赖左眼和触觉工作的状态,那被血污覆盖的右眼,如同一个不祥的注脚。李岩的拳头在袖中无声地握紧,指甲几乎嵌入掌心。他强行压下心中的忧虑和那系统带来的冰冷阴影,目光如同磐石,为墨衡隔绝着外界的一切干扰。时间,此刻就是生命,是通州最后的生机。
当最后一处毛刺在墨衡的指尖下消失,他身体猛地一晃,几乎栽倒。李岩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入手处,一片冰凉湿滑,全是冷汗。
“装…装上去…”墨衡喘息着,仅存的左眼死死盯着那根经过他指尖“校准”的偏心连杆,如同看着自己最后的心血。
“装!”鲁匠人嘶吼一声,早已准备好的工匠们立刻行动起来。沉重的、加重三成的配重滑块被吊起,加厚箍死的轴承托被精准定位,最后,那根凝聚了墨衡最后意志、被触觉打磨完美的偏心连杆,被小心翼翼地送入预定位置。巨大的扳手开始发力,粗壮的螺栓在巨大的扭矩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最终被彻底锁死!
整个惰轮组核心,在黎明的微光中,如同一个钢铁铸就的、充满力量感的怪兽心脏,稳稳地嵌入了筒车那巨兽骨架般的庞大主体结构之中!
“准备…试转!”鲁匠人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工匠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外围警戒的甲士们也忍不住将目光投向核心。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引水渠残留的呜咽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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