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微待洗得实在累了,便弯着腰将双手撑在池边,垂着头任凭那些不服管教的坏眼泪往外跑,倒要看看它们能不能将这池水溢灌出来。
她平生第一次这样汹涌的流泪,比被阿母扼住喉咙时流过的泪还要多出百倍,简直让她觉得身体里的水都被抽干,下一刻就要变作一张干巴巴的兽皮可以被人捡去做袄子了。
至于为何流泪,也并非说不清,是为姜负的生死,是为那些人的肆无忌惮,是为自己的尊严和骄傲在所谓的权势面前根本不值一提、那些坚硬的勇气就像一块不通世道规则的愚蠢石头,随时会被碾成一把齑粉。
泪水冲刷过心底那些混杂的怒气,暴露出了这种种真相。
但怒气并没有就此休止,哪怕眼泪终于被止住了。
少微仰起脸,眼睛鼻子都红透了,视线几分模糊,但不妨碍她见天之大,大至无垠,不可登攀。
她头一回这样切实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但这样的认知却叫她生出更大的怒气。
那些人在这天地间分明也同样渺小,却在权势的装点之下与天比肩、高高在上地藐视她,这是什么道理?她不认这样的道理!
是非对错她毫不在意,也没有什么辽阔大义的求公之心,她只知她不认就是不认,她不肯认却要拦在她面前的东西就必须摧毁撕碎。
冰凉的秋水与包容的秋风皆并不足以消抚顽固者心底的炽火。
太清亭中,倚柱的少年望着那坐在池边巨石上的少女。
他与她隔着百步不止,望去只见模糊身影,但她的气态本就鲜明无双,此刻则愈发醒目。
不肯低头的少女仰首盯望着苍穹,周身无言之怒犹如山野炽火,烈焰腾空好似要烧穿这无边碧霄。
见她久久不再说话,担心自己的教育说辞太过残酷歹毒、恐怕要将这个孩子打击坏了的家奴斟酌半晌,才试着再次开口。
“你方才所言,确实也有些道理。”他怀抱着被托管的鸟儿,道:“若她死,此仇当报,却不可再贸然行事。若她还活着被作为诱饵人质,在你上钩之前,她短时日内当无性命之碍。此刻分辨清楚了这局势,便可以暂时冷静下来,从长计议之后再做打算。”
他顿了顿,又道:“你如今伤势严重,需要休养,我也可以先带你离开一段时日。”
这第二个提议里藏着的台阶,少微也足以听懂,是指倘若她要就此放弃,他也可以带她远远离开藏起来。
少微都能听懂,但她依旧没说话,没应声,没表态。
家奴给她时间考虑,于是也不再说话,沉默地抱着疲惫熟睡的小鸟。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少微大约是仰头仰得脖子累了,眼睛也被刺痛了,总算肯收回视线,转回脑袋,却是先看向刘岐所在的太清亭。
家奴见状,没话找话:“今日我藏身府后,见到那些绣衣卫抬着一具尸首出来。我欲潜入府中时,也发觉此处戒备堪称森严。这位皇六子刘岐,不似外在看来那样简单。”
少微没有接这句话,转回头来,对家奴说:“多谢你和我说这些。”
她大约是泪流得太多太累,此刻已没有太多表情,话语里也没有太多情绪,而这一句平淡的道谢,却叫家奴怔住。
简单拙劣的教育手段竟误打误撞换来一句谢,让他感到受宠若惊。
下一刻,却见少女的眉心复又微微皱起,问他:“可那刘岐为何叫你赵侠客?”
先道谢,再质问,颇有恩怨分明而又先礼后兵之感。
家奴默了默,才道:“我本就姓赵。”
少微微恼三分:“那你为何骗我你姓姜?”
家奴:“当时我没说话,是你自己猜的。”
少微的恼怒变作五分:“那你怎么不否认?”
家奴的神态堪称诚实:“当时我想了想,觉得跟她的姓也很好。”
少微脸颊扭曲了一下:“……那你亲口说出的‘钱’之一名又是真是假?”
家奴:“假的,但那是你听错,我名且安,你听成了钱。”
少微吃惊地看着他——赵且安?!
少微一时不知该震惊于此人竟就是传闻中的第一侠客赵且安,还是该恼怒于自己一直以来被蒙在鼓里将对方当成什么姜钱……
但这震惊之下的犹豫只存在了片刻,少微还是先选择了以自我为重,恼道:“这么久以来你为何从不否认姜钱这个姓名?”
家奴:“我也从没承认过。”
少微:“……那不正是默认之意吗!”
家奴:“不是,是你误解了。”
“……”这极其熟悉的对话方式分明就是一支崭新的回旋镖,将少微鼓囊囊的十分怒气顿时扎得七零八落,很难再理直气壮地发作问责。
她只好换一个角度攻击:“堂堂第一侠客竟私下为人奴仆,这就是你们江湖人士的操守追求吗?”
这攻击根本无效,家奴反应平静:“江湖也非世外之地,侠客也要过日子,自然做什么的都有,挑夫货郎伙夫铁匠皆可兼职侠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