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多块钱，几十户人家的全部家当，用手帕足足裹了三层，被江晚塞进最贴身的内兜里。
布包的轮廓死死硌着皮肉，每走一步，那分量都在提醒她，这趟只能成，不能败。
县供销社是青砖大瓦房，红漆招牌在县城里头一份的排面，进进出出的人就没断过。
赵秀兰头一回揣着这么多钱办“大事”，手心儿里全是汗，一个劲儿往裤腿上蹭，亦步亦趋地跟在江晚后头。
两人穿过摆着雪花膏、的确良布料和搪瓷盆的大堂，一个售货员还算客气，把她们领到了后院的采购办公室。
门刚推开，一股子茶叶沫子混着头油的腻歪味儿就冲了出来。
屋里椅子上坐着个男人，四十来岁，头发抹得油光锃亮，一根根全贴在头皮上。
他翘着二郎腿，听着收音机里的咿呀怪调，正慢悠悠地呷茶。
瞅见她们进来，胸口兜里别着的钢笔尖晃了晃，眼皮子才懒洋洋地撩开一条缝。
“钱主任，陆家村来的同志，想采购点东西。”售货员很识趣，话一说完就退了出去，还给带严实了门。
那钱主任这才慢吞吞放下茶杯，把江晚和赵秀兰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视线落在那身打着补丁却干净的衣裳上。
“啥事儿啊？”他拖着长音，嗓子眼儿里跟卡了口浓痰似的。
江晚压下那股子恶心，往前挪了一步，脸上依旧挂着客气。
“钱主任您好，我们想买五十个一样的玻璃瓶，还要五十斤白糖。”
“五十？”钱主任的眉毛挑了一下，身子也坐正了些。
他不急着回话，又慢条斯理端起茶缸子，吹开面上的茶叶沫子，呷了一口，这才不紧不慢地开了腔。
“哎哟，这可不少啊。你们村里这是要办啥大事，摆酒席？”
“不是，我们村大伙儿凑了点钱，想开个小加工坊，做点果酱。”江晚照实说。
“果酱？”钱主任嗤地笑出声，跟听了天大的笑话似的。
“我说大妹子，你们乡下人也赶时髦，学城里人弄这些洋玩意儿？这瓶子和白糖，现在可都是金贵东西，不好弄啊。”
赵秀兰那炮仗脾气，一听他这阴阳怪气的调调，火气蹭地一下就上来了。
江晚在底下悄悄拽了她一把，让她别吭声，自己脸上依旧堆着笑。
“主任，我们晓得这事不容易，这才来求您给行个方便。我们是村集体办的，想给大伙儿寻摸条活路。”
钱主任把茶缸子往桌上重重一墩，“砰”的一声。
他那肥胖的身子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嗓门，那股子头油味儿更浓了。
“帮忙？也不是不能帮。不过嘛……你们也懂，这办事，总得有点章程，让经手的人顺当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嘴里说着客套话，右手食指和拇指却悄悄凑到一块儿，不轻不重地捻了捻。
赵秀兰气得脖子都粗了，嗓门也跟着拔高。
“你这话啥意思！国家的供销社，你还想怎么着！”
“哎哎哎，这位大嫂，饭能乱吃，话可不能瞎咧咧！”钱主任立刻板起脸，往后一靠，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德行。
“我可啥都没说。我的意思是，你们那果酱，既然是新出的玩意儿，干脆把方子拿出来，咱们供销社跟你们合伙干。我们来弄，保证比你们自己个儿瞎折腾强！到时候给你们村里算点技术股，不比你们费那牛劲省事儿？”
江晚捏着衣角的手指关节都白了。
闹了半天，原来在这儿等着她们呢！
她脸上那点客气也收了起来，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钱主任，这方子是我们村几十户人指着吃饭的家伙，卖不了。我们就是想正经买些原料，要是实在不方便，我们再想别的辙。”
“别的辙？”钱主任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动静比刚才还响。
他站起来，挺着个油腻的肚子在屋里踱了两圈，停在江晚跟前，下巴抬得老高。
“我跟你们把话说明白了，这全县的瓶子和白糖，都得从我这儿过！离了我，你们还能上天去买？”
他嘴角咧开一个嘲弄的弧度，话里话外都是轻贱。
“就凭你们？几个泥腿子也想办厂？做什么春秋大梦呢！别把那精贵的白糖给糟蹋了，赶紧滚回家刨你们的地去！”
这话忒不是东西！
赵秀兰气得浑身哆嗦，抓着江晚胳膊的手，指节都掐白了，恨不得当场就跟他撕掳开！
江晚一把死死拽住她，冲她摇了摇头。
跟这种货色，多说一个字都嫌脏。
“那就不耽误钱主任您发大财了。”江晚冷冰冰地丢下一句，拉起赵秀兰，扭头就走。
两人刚到门口，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了！
门口杵着个清瘦的老头，戴副老花镜，手里夹着个牛皮纸文件袋——农业技术推广站那个脾气古怪的古老师傅！
古老师傅一脚踏进来，正好把钱主任那句“滚回家刨你们的地去”听了个清清楚楚。
镜片后的眉头立刻就拧成了个疙瘩。
钱主任压根没注意门口有人，还得意洋洋地哼着小调呢，一扭头，撞上古老师傅那张冰坨子似的脸，吓得他腮帮子上的肥肉都跟着一哆嗦。
“古……古工！”
钱主任先前那股子嚣张气焰，眨眼间就灭得连个火星子都不剩。
他换上一副恨不得把脸笑成菊花的表情，腰也跟着矮了半截，颠儿颠儿地就迎了上去。
“您老人家大驾光临，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我好给您送上门去呀！”
古工连眼皮子都没撩一下，径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视线绕过他，定在刚要出门的江晚和赵秀兰身上。
然后，他才慢悠悠地转回头，瞅着那张快要笑烂的脸，冷冰冰地开了腔，声音不高，却一个字一个字砸得钱主任脸上发白。
“小钱，我倒是不知道，”他顿了一下，每个字都像是淬了冰，“国家的供销社，什么时候成你家的私人生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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