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金蟾!《太平广记》里吐钱招财的那种!”龙天耳尖倏地泛红,如同被夕阳点燃,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出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那久远的、属于孩童的羞赧,竟在生死未卜的逃亡路上,不合时宜地悄然复苏。
马车恰在此时碾过一块松动的青石板缝隙,车身猛地一颠。案几上那杯碧螺春茶汤剧烈地晃荡起来,澄澈的茶汤在青玉盏中荡开一圈又一圈细密的涟漪,映着车内三人晃动的倒影。
颠簸中,龙父借着袖袍的遮掩,像是变戏法般,从他那宽大的、绣着海水江崖纹的袖笼里,抖落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锦囊是褪色的旧红绸缝制,边缘已经磨损起毛,上面绣的“平安”二字针脚也模糊了。他枯瘦的手指有些颤抖地解开系绳,露出里面裹着的东西——一柄小小的木梳,梳齿稀疏,其中两三根竟是断的,断口处木茬参差,透着岁月的沧桑。
“上月收拾书房,在博古架最顶上的紫檀匣子夹层里,竟翻出了这个老古董。”龙父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时光。他用指腹摩挲着那断齿的木梳,眼神穿过袅袅茶烟,投向遥远的过去。
“你总角之年,刚学会梳头那会儿,也不知哪来的劲儿,非缠着要为父坐下,说要给阿玛梳个‘威风凛凛’的发髻。为父拗不过你,结果……”他嘴角牵起一个苦涩又怀念的弧度,“生生被你扯下了半边头发,疼得为父龇牙咧嘴,你这小猢狲还举着断齿的梳子咯咯直乐。”
那柄小小的断齿木梳,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龙天看着父亲手中那不起眼的旧物,又看看母亲膝头那只憨傻的布老虎,一股酸涩而温热的气流猛地冲上鼻腔眼眶。他想起了父亲捂着鬓角跳脚的样子,想起了母亲无奈又宠溺的笑骂……那些被深宫岁月、被家族重担、被时代洪流挤压得几乎模糊的、属于纯粹童真的碎片,此刻竟无比鲜活地撞入脑海。
三人目光交汇,先是一愣,随即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笑声。这笑声不同于龙父方才的咳嗽,也不同于龙母惯常的矜持,更不同于龙天平日的沉稳。
它突兀地、放肆地、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地在这疾驰的、危机四伏的车厢里炸开,混合着咳嗽声、喘息声,带着泪意,也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暖。它冲散了檀香的沉静,震得车壁悬挂的鎏金香囊叮当作响。
这一刻,他们不再是背负着沉重姓氏与使命的王爷、福晋和世子,仅仅是父亲、母亲和他们那个曾经顽劣懵懂的儿子。这短暂的、不合时宜的温情,像黑暗深渊里骤然迸裂的火星,灼热而脆弱。
笑声渐歇,余韵还在车厢里微微震荡。龙母用帕子掖了掖眼角笑出的泪花,又像是变戏法般,从食盒底层捧出一个巴掌大的珐琅盒子。盒子是掐丝珐琅工艺,缠枝莲纹精致繁复,在暮色渐浓的车厢里,闪烁着幽微的光泽。她指尖灵巧地拨开小巧的金扣,盒盖掀开,一股混合着玫瑰甜香与奇异木质的馥郁气息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檀香和茶烟。
“来,尝尝这个。”龙母的声音带着笑过后的微哑,将一枚小巧玲珑、形似玫瑰花苞的点心递到龙天面前。那点心酥皮极薄,几近透明,隐约透出内里玫瑰馅料深红的色泽,表面还点缀着几粒金丝蜜饯,在窗外透入的最后一线天光中,泛着诱人的、蜜蜡般的琥珀光晕。
“娘新制的玫瑰酥,”她看着儿子,眼神柔和得能滴出水来,“用的还是你幼时最爱的那个古法方子,拿上好的沉香木屑,细细熏蒸过三遍……就为了那股子特别的木香,你小时候能捧着吃一碟子。”
龙天望着母亲手中那枚玲珑的玫瑰酥,心头那点温软的余烬尚未燃尽。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微温酥脆的外皮。就在他低头,准备咬破那层薄如蝉翼的酥壳,让童年记忆里最甜蜜的滋味在舌尖绽开的刹那——
“轰隆!”
一声沉闷而剧烈的撞击声,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毫无征兆地从马车底部传来!整个车厢如同被巨锤砸中,猛地向上弹起,又狠狠砸落!剧烈的颠簸如同狂暴的浪涛,瞬间吞噬了一切温情脉脉。
“哐当!”龙父手边那枚价值连城的翡翠扳指,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脱手飞出,在紫檀案几坚硬光滑的表面划出一道刺耳至极的锐响!那声音尖利得如同厉鬼的指甲刮过琉璃,直刺耳膜!几乎同时,车外传来十八匹汗血宝马受惊的、高亢入云的齐声嘶鸣!那嘶鸣声里充满了动物面对未知危险的恐惧与暴怒,撕裂了暮色最后的宁静!
龙母脸上的温柔笑意瞬间冻结,如同被冰霜覆盖。她反应快得惊人,在颠簸未止的刹那,已“啪”地一声合拢了描金食盒的盖子,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久经风浪的决绝。她发髻上那支累丝金凤步摇的流苏在剧烈的晃动中狂舞,金丝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道冰冷、凌厉的轨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