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龙府的铜铃声尚未散尽,那细碎空洞的呜咽仿佛还萦绕在九重院落的飞檐之间。龙天放下那盏用天山冰髓镇着的、寒意刺骨的雨前龙井。澄澈的茶汤映着他眼底沉淀的、远超年龄的冰冷与决绝。案头,那本以金线装订、厚达千页的《龙氏资政总览》静静地躺着,封面蟠龙纹在晨光下流转着幽暗的金芒。
“福伯,”龙天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如同金砖地般冷硬,“发‘应龙令’。三日后,午时三刻,九省通衢,总账房议事厅。凡龙氏产业,掌舵者以上,不至者,除名。”
福伯枯瘦的手微微一颤,那杆磨得锃亮的铜烟锅在袖中无声地捏紧了。“少爷…七百八十二路诸侯,鱼龙混杂,虎狼环伺…您初掌大位…”
“无妨。”龙天打断他,目光投向庭院中那对淌着血泪般的墨玉麒麟,“链锚既铸,总得试试斤两。备好‘观星台’。”
“观星台”——那是议事厅中央一座巨大的、以整块紫水晶打磨成的立体沙盘,其上以微缩的金银珠玉、米粟布帛标记着龙家遍布海内外的产业节点,山川河流以金丝银线勾勒,江河湖海以蓝宝石铺就,构成一幅价值连城、也复杂到令人窒息的财富星图。它是龙家权力的象征,也是考验继承者能否“掌眼观星”的终极试炼场。
三日后,午时三刻。
九省通衢,应龙府最深处的总账房议事厅。
沉重的紫檀木门被哑仆无声推开,喧嚣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浓烈的雪茄、汗液、香料与野心勃勃的气息,瞬间冲垮了厅内的寂静。七百八十二人!黑压压一片,如同涌动的兽群。关东的皮货巨贾腆着肚子,拇指戴着翡翠扳指;南洋的橡胶园主皮肤黝黑,眼神如鹰隼;
两淮的盐枭一身绸缎,却掩不住骨子里的草莽气;上海滩的银行买办西装革履,金丝眼镜后是精明的算计;甚至还有几个金发碧眼、操着生硬官话的洋行代理人……形形色色,汇聚一堂。他们的目光,或轻蔑,或探究,或贪婪,或幸灾乐祸,齐刷刷聚焦在议事厅尽头,那张巨大的、象征着家主之位的金丝楠木蟠龙椅上。
椅上坐着的,是一个身量未足、穿着素净青布长衫的少年。龙天。
短暂的死寂后,嗤笑声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
“哈?!”一个身材魁梧如熊罴、满脸虬髯的关东参把头率先发难,声如洪钟,震得水晶吊灯嗡嗡作响,“龙家这是没人了吗?祠堂里的祖宗牌位都让耗子啃光了?居然派个乳臭未干的娃娃来坐这把椅子?毛长齐了没有?”哄笑声四起。
紧接着,一个瘦高如竹竿、捻着八字胡的苏杭丝绸巨商尖着嗓子接口:“就是!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在商海刀口舔血、尸山血河里滚出来的?凭什么听你一个小屁孩吆五喝六?管账?你认得清算盘珠子哪头大哪头小吗?别把金山银海当糖豆数丢了!”刻薄的嘲讽引来一片附和。
“不错!”一个穿着洋装、头发油亮的分头青年(某新式轮船公司经理)推开人群,趾高气扬地走到最前,手指几乎要点到龙天鼻尖,“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龙家有钱?有钱是老太爷和老爷的本事!我们服的是能力,是真本事!
不是你这种靠着祖宗荫庇、躲在深宅大院里玩泥巴的废物点心!你!不!配!”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飞溅。
“对!不配!”
“毛孩子滚下去!”
“让福伯出来说话!或者叫龙家还有能喘气的男人出来!”
“要是龙家继承人就这德性,老子今天就把南洋的橡胶园股份撤了!另起炉灶!”
群情汹涌,如同沸腾的油锅。七百多双眼睛,燃烧着贪婪、不服、蔑视的火焰,要将端坐蟠龙椅上的少年彻底吞噬。福伯侍立在龙天身后阴影里,手心的汗已浸湿了烟杆。空气紧绷如弦,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窒息感。
就在喧嚣即将冲破屋顶的刹那。
“聒噪。”
一个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所有的嘈杂。
龙天甚至没有抬眼。他只是伸出右手,食指的指甲,在蟠龙椅扶手上那颗用作装饰的、鸽卵大小的东珠表面,极其随意地、轻轻地——一弹。
“铮——!”
一声清越悠长、宛如龙吟凤哕的颤音,以那颗价值连城的东珠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声音不大,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制了满场的喧嚣!所有人都感到耳膜微微一震,心头没来由地一悸。
厅内,骤然死寂。落针可闻。
龙天终于抬起了眼。那双眼眸,不再是少年人的清澈,而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观星台”水晶沙盘折射的冰冷星芒,扫过台下每一张或惊愕、或犹疑、或依旧愤怒的脸。
“盐引,宣统三年,两淮。”龙天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字字清晰,如同金珠落玉盘,“额定引数一百二十万引,龙氏实控九十八万引,占额八成二。私盐渠道,走运河三成,走长江四成,走海路三成。运河每引‘漕规’银五两,长江‘水卡’银八两,海路‘风浪险’银十二两。年耗‘规费’总计,纹银三百八十六万四千两。”他语速不快,每一个数字都精准无误,如同冰冷的算珠在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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