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声忽然停了。
坤宁宫沉重的朱漆大门被推开时,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风像被一只冷白的手扼住喉咙,连檐角铜铃都忘了摇晃。
跪了一地的人先是看见一盏鎏金手炉从门缝里探出,炉盖上雕着五蝠捧寿,里头的银炭红得似将熄未熄,映着来人的指尖,竟比雪还凉。
李玉的瞳孔骤然收紧——那只手他认得,指节分明,指甲修得极短,从不染蔻丹,只戴一只羊脂玉顶针,是六宫上下最擅针黹的一双手。
此刻那手却稳稳托着炉,腕上悬一串蜜蜡佛珠,颗颗沉得坠人。
皇后进来了。
她没穿礼服,只一件月白缎面狐腋斗篷,风毛出锋处沾了雪,像鬓边早生的星点霜华。
斗篷底下露出杏色襦裙一角,绣着极浅的折枝海棠——那是去年杏影生辰,皇后亲裁的料子,说「小姑娘穿杏色最讨喜」。如今料子还在,小姑娘却躺在榻上,只剩一口气。
皇后走得极慢,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可坤宁宫正殿那十八块金砖,她到底是一步未停地踏过来了。
李玉听见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却发不出半个字。满殿的人连呼吸都掐断了,只剩皇帝腕上的血还在滴,嗒、嗒、嗒,像更漏里最钝的一枚针。
皇上没回头。
他维持着蹲身的姿势,左手还按在青砖那滩血上,右手却背到身后,将那半截「千秋」链环藏进袖中。
皇后看见他玄色龙袍的袖口已濡成深紫,却仍固执地抻着脊背,像一截被雪压弯却死不低头的枯竹。
「都退下。」皇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中宫的冷凝。
跪着的宫人如蒙大赦,却不敢动,直到皇帝极轻地抬了下手。李玉领着众人悄无声息地退到廊下,朱漆大门再次阖上,却将风雪与血腥一并关在了里头。
殿内只剩帝后二人,以及榻上那个生死不知的孩子。
皇后先走到榻前,俯身探了探杏影的脉。她的手指很冷,冷到让昏睡中的孩子微微蹙眉。皇后便不动了,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被雪冻住的观音。
良久,她轻声道:「太医令不敢用龙涎香,是臣妾吩咐的。」
皇上终于动了。他慢慢直起身,却因蹲得太久而踉跄了一下。皇后伸手去扶,被他侧身避过。
那截染血的袖口便暴露在灯下,像一道裂开的伤口。
「为何?」皇上的声音哑得几乎不像人声。
「因为臣妾见过用龙涎香救回来的孩子。」皇后抬眼,眸子里映着青釉油灯的一点火苗,「他们活不过三年,五脏六腑烂得像被虫蛀过的棉絮。杏影才七岁,她受不住。」
皇上突然笑了。笑声短促,像雪地里迸开的一道冰缝:「所以你们便替她做主,砍了她的生路?」
皇后没答,只是解开斗篷,露出里面半旧的藕荷色中衣。
衣襟上别着一枚小小的银熏球,她摘下来,旋开球盖——里头竟不是香料,而是一撮焦黑的药渣。
「返魂丹的药引,臣妾减了龙涎,添了雪参。」她将熏球递到皇帝面前,「雪参极寒,能护住心脉,却也……却也冲淡了药性。臣妾赌的是,杏影能靠自己的一口气熬过去。」
皇上盯着那撮药渣,忽然伸手攥住皇后的手腕。
他用了十成力,皇后腕上立刻现出五道青紫,可她的眼神纹丝未动。两人对峙着,一个龙血未止,一个佛珠轻颤,像两柄互相抵住咽喉的剑。
「若她熬不过去呢?」皇帝一字一顿,「若她今夜就……」
「那臣妾陪她一起死。」皇后截断他的话,声音轻得像叹息,「臣妾是皇后,是她的嫡母。这坤宁宫上下三百七十一口,从太医令到烧火丫头,都将是殉葬。」
皇上的手松了松。
皇后趁机抽回手腕,转身走向案几。
她看见了那团被墨汁涂黑的诏书,也看见了案头未干的血字——那是皇帝方才用血写的「赦」字,只写了一半,便力透纸背地戳破了宣纸。皇后抬手,将那团诏书慢慢抚平,墨迹晕开,像一朵畸形的黑色梅花。
「皇上,」她背对着皇帝,声音突然软下来,「您记得元昭皇后是怎么死的吗?」
皇上猛地抬头。元昭皇后是他的生母,死于难产,血崩三日不止。
那年他六岁,被嬷嬷抱着站在产房外,只记得满殿都是红的,像有人打翻了朱砂缸。
「太医们也说『不惜一切代价』。」皇后继续道,「于是他们用虎狼之药吊着娘娘的命,最后孩子活了,娘娘却……」她转身,眼里终于泛起一层水光,「臣妾不想杏影将来恨您,就像您……恨先帝一样。」
皇上踉跄了一步。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血还在滴,但已经不那么红了。
皇后走过来,摘下自己腕上的佛珠,一圈圈缠在他伤口上。蜜蜡珠子沾了血,竟显出诡异的温润。
「让臣妾守着她。」皇后最后说,「皇上该去歇一歇。明日早朝,您还得做那个……万民敬仰的皇上。」
皇上没动。他望向榻上的杏影,孩子的睫毛在灯影里投下一道极淡的弧,像即将融化的雪。
良久,他伸手,极轻地碰了碰杏影的指尖——那里,皇后用银剪小心地剪开了链环的断口,避免再勒伤皮肉。
「千秋……」皇帝喃喃道,「朕以为,能护她千秋。」
皇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轻声接道:「千秋太长,皇上。臣妾只要她熬过今夜。」
窗外,雪又开始落了。
皇后走到门前,亲自搬过一张紫檀小几,堵住了那条半尺高的门缝——风雪被挡在外头,殿内只剩油灯「哔啵」一声爆了个灯花。
皇帝终于转身。他走得很慢,却在经过皇后身边时,极低地说了一句:「若她醒来……叫她别怕。朕、朕……」
话未说完,人已消失在帘后。
皇后独自站在榻前,伸手替杏影掖了掖被角。
她的指尖碰到孩子滚烫的额头,忽然俯身,在杏影耳边用极轻的声音道:
「好孩子,别怕。你阿黄走了,皇额娘在这儿。」
帘外,风雪声渐歇。而杏影的指尖,在无人看见的被褥里,极轻地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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