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云堂暖阁内,隔扇门紧闭,严实阻隔漫天风雪。
门外抱厦里,留守的几个仆役得了崔题首肯,正吃着果子,打着马吊守岁嬉闹,隐约的喧哗衬得暖阁内愈发幽静。
阁中雕花铜托里,炭火温吞地煨着两坛酒,水汽氤氲如雾,羊羔酒的醇厚甜香与暖融融的气息纠缠弥漫。
“这酒还是五年前,某赴岭南前夕,太子所赐。”崔题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追忆,“可惜当时行囊仓促,竟将它遗落府中,一埋便是五年。不想风雪守岁时翻出,经了时光,倒比当年更添一层风味。”
潘令宁凝眸杯中琼浆,低低赞叹:“白矾楼官酿的羊羔酒,名动寰宇,果然……名不虚传。”
崔题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白矾楼……尚有更胜此酒者。”
“嗯?”潘令宁抬眼望来。
“只是乃春酿的小酒,需等孟春开窖。”崔题目光落在她脸上,烛光映得脉脉流动,“待春日回暖,崔某取来,再邀娘子共饮如何?”
“开春……尚有几月……”潘令宁眼眸黯了下去,身体不自觉向后靠进躺椅,目光飘向窗外翻卷的雪幕,久久不语。
崔题捕捉到她眼中的的落寞与疏离,心头似被细针轻刺。
她莫非,她不想应他的邀请,因而兴趣缺缺?
他亦失落收回眼神,指尖抠着茶几上茶盏的冰裂纹理,忽然察觉,便是在心悦之人跟前,也未必都是心生欢喜。
她的一颦一笑,每一个举动,皆足以让他胡思乱想。
心头藏匿的情节愈积愈多,他也不知能隐忍到何事。
崔题却不知,潘令宁忧虑的是开春太久,她只想争朝夕,她怕她没有那一个开春。
想到明天的敲登闻鼓,她便一阵仿徨、恐惧,可心下又不甘心,不愿懦弱收手!
如若破除弊政,需得到陛下鼎力支持,而陛下鼎力支持的底气,是不再受太后和旧党的掣肘,那便需要有一些人自我牺牲。
她忽然蜷缩起来,盖着暖毯不经意间说道:“崔相公,昔年你力排众议、革故鼎新,是如何下定决心?可否听闻你讲一讲,改革的旧事?”
暖阁俱静,唯闻熏笼中炭火“哔啵”微响。
久未等到回应,潘令宁有些茫然抬首,只见崔题指节如玉,正轻叩着紫檀案几,目光沉在摇曳的烛影里,辨不清神色。
她连忙低声道:“抱、抱歉,是我唐突了,不该勾起相公伤心事!”
崔题溢出极轻的叹息:“何来伤心事,不过是一桩过往。”
潘令宁心中一松,莫非他真的已能泰然处之?
她小心翼翼地斟酌词句,选了一个相对具体的切口:“听闻相公曾废江南衙前役,改行募役法?”
崔题执起茶盏,抿了一口,苦涩的茶汤冲淡过往的沉重,他的声音沉缓而清晰:“崔某自幼随父宦游州县,亲见农桑稼穑之苦,也参与过断狱听讼,深知民间弊政,症结何在。”
他目光扫过潘令宁,带着一丝无奈的审视,“非如娘子所言,崔某身居高位者,便无心于黎庶疾苦。”
潘令宁颊上倏然飞红,那句意气之下的指责被翻出,让她窘迫难当:“对……对不住!”
“两清了,崔某亦曾出诳语,重伤娘子为‘银瓶娇花’?”崔题脉脉望着她,语意深长。
潘令宁愈加赧然不敢对峙,抚了抚鬓发。他是趁机同她辩白?
崔题忍俊不禁,转回正题:“江南衙前役,初衷本是优恤中小之户,由豪强大户承揽转运徭役。然则役繁吏苛,权贵之家巧施手段,将重负层层转嫁,终至如你家这般本可豁免的‘白户’,亦连年倾覆,苦不堪言。改募役法,白户可纳钱代役,朝廷专遣军卒押运,既免匪患折损,亦可救无数小民于水火。”
他顿了顿,而后叹息:“可惜,任何新政,皆动既得者筋骨。崔某贬谪岭南后,募役之法,早已被弃若敝屣。若非如此……”
若非如此,你父兄或可免遭那等劫难?
他看了她一眼,恐提及她父兄惹她上心,话头终究戛然而止。
潘令宁愁肠百结,仰首饮尽了杯中残酒:“崔相公可还有重振此法之志?”
她目光中的殷切,亦让他肩背一沉。
崔题眸光微动,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小娘子,此非一日之功,需得……步步筹谋,且再耐心等等!”
“没关系,崔相公已尽力了……我爹娘,时也,命也!”潘令宁扯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容,又为自己满斟一杯,悲愤随着酒意忽然在她眼底酝酿,“若我是男儿多好!若我能似三哥一样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她忽然眸中带泪,被暖炭火光映得格外破碎,“我就是想不明白,他明明博得了官身,阿爹阿娘眼看苦尽甘来,为何……为何他要堕入延朔党,把好好的家弄成这番模样?”
崔题心头骤然一紧,侧身凝视她:“潘小娘子?你……”
“若能见到他……我要当面问个清楚,他何以不忠君?何以不孝亲?到底是被什么迷了心窍?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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