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书峰乡的雨,终于停了。
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吝啬地洒在湿漉漉的山坳里,蒸腾起氤氲的水汽,混合着泥土、腐叶和那挥之不去的、浓烈独特的靛蓝发酵气息,形成一种沉重而粘稠的氛围。
碧痕染坊的破败在阳光下无所遁形,坍塌的瓦片,斑驳的泥墙,爬满青苔的巨大染缸,还有那间弥漫着药味与衰朽气息的土坯房,都沉浸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悲伤里。
黄碧红的葬礼简单得近乎潦草。
一口薄棺,几捧新土,就掩埋了她守护了一生、最终为之呕血而亡的执念。
没有披麻戴孝的子孙,只有秦黛声、林微,以及闻讯匆匆赶来的几个乡邻。
仪式结束时,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眉眼间带着几分黄碧红轮廓的中年汉子,默默地往坟头添了几锹土,动作粗粝而沉默。
他是黄碧红唯一的儿子,黄大山。
自始至终,他没有看秦黛声一眼,没有说一句话。
只有当他粗糙的手指拂过冰冷的墓碑时,那微微的颤抖和眼中深藏的、被压抑到麻木的痛苦,才泄露了冰山一角。
他恨这染坊,恨这榨干了他母亲生命的靛蓝,也恨这个突然出现、似乎要继承这一切的“秦家姑娘”。
葬礼的压抑尚未散去,更现实的困境如同冰冷的枷锁,套在了染坊的脖子上。
“秦老师,药渣……没了。”
林微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指着墙角那几个空空如也、散发着残余中药苦涩气味的编织袋,眼圈通红。
“黄老师留下的那些,最后一点都用完了!这附近根本找不到那么多、那么多种类的药渣!” 药渣,是黄碧红改良古法发酵、提升靛蓝品质和稳定性的关键秘方之一。
没有它,那些巨大的染缸就如同失去了魂魄。
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
黄大山在沉默地收拾完母亲的遗物后,终于走到了染坊的棚子下。他高大的身躯在巨大的染缸前显得有些佝偻,目光扫过那些沉默的巨物,最终落在秦黛声身上,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秦医生,”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闽北口音,每一个字都像从石头缝里挤出来,“谢谢你……给我娘治病。但是……”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抬手指向那些染缸,“这些缸,这些靛草,还有这染坊……都处理掉吧。没人会了。留着……也是祸害!”
“处理掉?!”林微惊叫出声,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秦黛声的心猛地一沉,脊背上那个星图印记仿佛也感受到了威胁,传来一阵清晰的悸动和灼热感。
她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直视着黄大山:“黄大哥,这是黄老师一辈子的心血,是她用命守着的东西。
我答应过她,要把三十六道水法传下去。药渣的问题,我会想办法解决。”
“传下去?”黄大山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眼中压抑的悲愤终于爆发出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绝望的嘶吼,“拿什么传?!拿命传吗?!我娘就是被这鬼东西耗死的!你看看她的手!看看她的肺!再看看你自己!”
他猛地指向秦黛声裸露的手腕和小臂,那里因为连日接触染液和搬运靛草,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靛蓝印记和细小的溃烂红点!
“这东西有毒!会吸人精血!会要人命!守着它做什么?!等着像她一样,咳着靛蓝的血死掉吗?!”他吼得声嘶力竭,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浑浊的泪水混合着鼻涕一起淌下,那是积压了数十年的痛苦、不解和怨恨的宣泄。“趁早毁了!趁早清净!”
吼完,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蹲在地上,抱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野兽般压抑的呜咽。
秦黛声沉默地看着这个被巨大痛苦撕裂的男人,看着他脚下湿润的泥土。她没有反驳,只是慢慢卷起了自己的袖子,将手臂上那些触目惊心的靛蓝印记和溃烂红点暴露在潮湿的空气里。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诡异的光泽。
“黄大哥,”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黄大山的呜咽,“青黛有毒,我知道。它灼烧皮肤,侵蚀肺腑,像慢性的毒药。但它也是药。”
她抬起手,指向土坯房的方向,那里还残留着黄碧红的气息。
“黄老师咳血昏迷那晚,我用靛泥调和了止血草药,敷在她涌泉穴上,她的内出血才得以暂时控制。青黛能止血、解毒、清热凉血,这是《本草拾遗》和《天工开物》都记载过的。
它既能染衣,亦能疗伤,既能夺命,亦能救命。是毒是药,全看人怎么用它。”
她走到最近的一个染缸旁,染液表面漂浮着几片枯叶,缸花黯淡无光。她拿起沉重的靛耙,用力搅动了几下,粘稠的染液发出沉闷的咕嘟声。
“黄老师改良古法,用药渣发酵,就是想中和它的毒性,激发它的药性,让这染出来的布,不仅颜色正,更能养人。这才是她真正的‘魂’!毁了染缸,就是毁了她的魂!就是让她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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