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当陈子元的青骓马踏碎晨雾,出现在石见银山脚下时,他袖中那枚浸血的碎陶片仍带着体温。
山坳里飘着淡青色的雾,混着硫磺与铁锈的气息钻进鼻腔——和那日城楼上闻到的一模一样。
"子元先生快看!"身后传来脆生生的唤声。
甄宓的绣鞋碾过带露的草叶,葱管似的手指指向山梁。
顺着她的指尖望去,百余个矿奴正弓着背往筐里装矿石,铜镐撞击岩石的声响此起彼伏,像极了战鼓的余韵。
她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颤,"甄家在河北管过铁矿,若能分半座矿脉......"
陈子元翻身下马,掌心触到马缰的粗粝。
他望着矿奴脖颈间泛着盐霜的汗渍,又想起三日前倭兵腰间那柄刻着"石见"的铁镐——这些被当作蝼蚁的人,怕是连自己挖的是能铸刀枪的精铁都不知道。"甄小姐可知,上月攻县城的倭人,用的正是银山的矿铁?"他声音放得轻,"若让外姓插手......"
甄宓的指尖顿在半空,眼尾微挑的弧度慢慢塌下去。
她低头抚了抚腰间羊脂玉坠,那是甄家主母给的信物,此刻在晨雾里泛着冷光:"原是我贪心了。"说罢跺了跺脚,提着月白裙角往矿洞方向去了,绣着并蒂莲的裙裾扫过一片野菊。
"军师。"
身后传来沉稳的唤声。
糜竺正站在木岗前核对账册,玄色锦袍沾着矿灰,鬓角汗湿成绺。
他手里的算筹"咔"地磕在案上,"自您说要严查矿脉那日,某便搬了铺盖睡在这儿。"他指了指木岗上挂着的铁牌,"凡进出矿场,必验腰牌;凡运出矿石,必过三重秤。"
陈子元目光扫过铁牌上的刻痕——每道痕迹对应十车矿石,深浅不一的划痕里嵌着矿粉,像极了史书里的竹简。
他突然笑了:"子仲(糜竺字)这是把管钱的本事全使在石头上了?"
"石头?"糜竺扯了扯沾灰的衣袖,"这哪是石头?"他捧起一把矿石,在掌心颠了颠,"这是能打刀枪的硬骨,是能换粮草的真金,是......"他突然住了嘴,目光扫过远处矿奴,声音放轻,"是玄德公手里的秤砣。"
陈子元的指节轻轻叩了叩腰间玉珏。
这玉珏是刘备入蜀时亲手赠的,此刻在掌心暖得发烫——糜竺说的没错,当今天下,谁握了矿脉,谁便握了刀柄。
他望着甄宓逐渐缩小的背影,突然想起在徐州时,这女子为了谈成一笔丝绢生意,能在雨里站三个时辰——如今不过换了座银山,倒显得可爱了。
耳畔传来极轻的低语。
甘宁不知何时立在身侧,玄铁鱼鳞甲泛着冷光,腰间环首刀的鲨鱼皮鞘擦着他的大腿。
这位惯常笑骂的江洋大盗此刻眉峰拧紧,目光扫过东侧松林:"方才巡山的兄弟说,林子里有三组脚印——新踩的,鞋印前深后浅,像......"他顿了顿,"像练过缩骨功的。"
陈子元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想起三日前倭兵车辇下那截被箭射断的缰绳——绳结是中原样式,打绳结的手,指节有常年握刀的茧。"去查。"他声音平稳,掌心却已沁出薄汗,"莫惊了蛇。"
甘宁拇指抹过刀鞘上的铜钉,这是他战前必做的动作。
他朝身侧亲卫低语两句,那亲卫立刻矮身钻进松林,脚步轻得像片落叶。
山风卷着矿灰掠过众人,方才还热闹的采矿声突然静了一瞬——所有矿奴都抬起头,像一群被惊动的雀儿。
"继续干!"糜竺拍了拍案几,算筹"哗啦啦"撒了一地。
他弯腰去捡,却在低头的刹那瞥到陈子元攥紧的袖口——那枚浸血的碎陶片,正从袖底露出半角。
日头爬到山尖时,甄宓提着裙裾跑回来,鬓边的珍珠沾了矿灰。"子元先生你看!"她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块拇指大的矿石,在阳光下泛着银白的光,"这矿脉......"
"收起来。"陈子元突然握住她的手腕。
他望着林子里晃动的树影,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方才甘宁的亲卫回来时,袖口沾着暗红的血,那血还没干。
山脚下突然传来马蹄声。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一名骑卒正沿着山道疾驰而来,红缨在风里猎猎作响。
骑卒在木岗前勒住马,甲叶相撞的脆响惊飞了几只山雀。
他从怀中取出密信,封泥上盖着"汉"字火漆——是刘备的亲卫。
陈子元拆信的手稳得反常。
信上只有八个字:"孟德(曹操)知卿往吉州,慎之。"
他抬眼望向东方。
吉州城的方向飘着几缕炊烟,像极了三日前倭人火攻时腾起的烟雾。
而此刻的吉州城,一顶青布小轿正穿过西市,轿中人身披玄色大氅,手指轻轻叩着膝头——那是浊卫特有的暗号。
"起风了。"甘宁的声音像块浸了水的铁。
他的刀已出鞘三寸,寒光映着陈子元绷紧的下颌线。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