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江制药厂旧址的雪被推土机搅成了肮脏的泥浆。巨大深坑里翻涌着黑褐色的污浊粘液,散发着浓烈的、如同腐烂内脏混合着工业酸液的恶臭。大型挖掘机的钢铁长臂每一次落下,都带起一片沉闷的轰鸣和更浓的毒雾。穿着厚重白色防护服、戴着呼吸面罩的工程兵在警戒线后忙碌,像一片片移动的白色菌斑。
远处围栏外,王猛叉腰站着,粗粝的脸颊被寒风吹得发紫,眉骨上一道新鲜结痂的擦伤。他身后挤着十几个同样眼神发狠的工人,每个人都攥着个贴着标签的玻璃瓶——标签上是手写的“S-1”,“D-4”,里面装着从不同深度挖出的、散发着不祥光泽的毒泥。
“妈的!”王猛朝警戒线方向狠狠啐了口带着血丝的唾沫,“防贼似的防着咱们取样!”旁边一个年轻焊工接口:“秦将军说了送军区验!可结果呢?闷在罐子里!连个屁都不放!咱们弄这点土容易吗!”灰白的雪沫子被愤怒的气息搅动。
“别吵吵了!”李卫的声音从后面插进来,带着沙哑的疲惫。他挤开人群,布满红丝的眼睛扫过那一排贴着标签的玻璃瓶,又落在警戒线后巨大的工程机械上,“猛子!带着大伙儿先回!东西给我!我有办法递进去!”
王猛狐疑地看着李卫:“李哥?你能有啥门路?人家穿官皮的不认咱们的脸!”
李卫没说话,布满老茧的手在怀里摸索片刻,掏出一个折得方正、盖着鲜红印章的小纸块——是秦卫国副官昨天留下的通行证。“有人得认它。”他声音低沉。昨晚送小雨进军区医院时,那副官塞给他的。话不多:“李师傅,秦将军知道您操心。这片子您拿着,万一有急事,能进部队那个临时检测点找老钱博士。就说将军让您去的。”
“老钱?”王猛眼睛一亮。钱博士,军区环保的尖子,以前在电视环保节目露过脸,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主儿!
“走吧!”李卫不耐烦地挥手,“耗这儿喝风能验出啥?回去!老周那头更要紧!”他目光扫过远处那片沉寂的工棚区,压低声音,“厂里清算组那帮孙子……下午摸去工棚了!领头的是个金毛外国人!操一口洋文,笑眯眯的,叫……叫威廉!老周一个人顶着呢!”
“洋人?”王猛眼皮猛地一跳!“狗日的!刚撵走马思远,又来个洋鬼子?!”他捏着瓶子的指关节咔吧作响,“操!我倒要看看这姓威的有多大斤两!”他猛地挥手,“走!回工棚!老子倒要看看这洋和尚念什么经!”
人群呼啦啦掉头,踩过泥泞的积雪。李卫看着他们走远,才小心翼翼把通行证收好,抱着那几瓶沉甸甸的“脏土”,缩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警戒线旁那个挂着“污染治理指挥部军地联合监测站”牌子的白色大帐篷走去。寒风吹过他破旧的工装,背影单薄得像张纸片。
……
互助坊工棚。空气里没有了前几日的愤怒火焰,只剩下一股凝重的、夹杂着劣质烟草和纸张霉味的沉闷气息。老周佝偻着腰,坐在他那张破旧的、布满油污的小桌后面。桌上摊开的不是旧账本,而是一份烫着银边英文标题的打印件——《滨江药业资产重组及工人安置方案意向书(草案)》。
桌对面,威廉先生端坐着一张李卫搬来的木凳。昂贵的羊绒大衣随意敞着,露出里面笔挺的深灰色西装。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温和地扫过老周低垂的白发,又落到那份草案上。
“周先生,”威廉的声音带着纯正的美式腔调,柔和而有磁性,“我们‘环球资本桥接集团’(Global Capital Bridge Group - GCBG)深切理解各位曾经的苦难。宏泰的破产清算带来了巨大的不确定性。这份草案,是我们寻求双赢的第一步。”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方案某处:“我们为互助坊所有成员提供有竞争力的‘买断金’或进入新工厂工作的保障。更重要的是——”他加重语气,笑容温和得像阳光洒落,“我们自愿承接并解决旧址所有历史污染治理问题。这是我们对滨江的责任。”
老周浑浊的眼珠从老花镜上方抬起来一点,布满老人斑的手指在那份打印件上,划过一行关于新工厂建设地块的小字标注。那地块位置……紧贴着原来制药厂核心污染区。
“责任?”老周的声音干涩得像枯树皮摩擦,带着浓浓的江浙口音,“威廉……老板,”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您这个‘自愿治理’,治理出来的毒泥毒水……往哪‘治理’?”
威廉的笑容纹丝不动,如同用尺子画出来:“滨江新区有最先进的固体废弃物处理中心。按照国际最高标准处理。”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体恤,“周先生,我理解你们的担忧。宏泰的混乱让你们失去了很多,也付出了血的代价。但清算必须完成。新的秩序,需要新的管理者。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这间互助坊……还有更体面的路可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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