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堂的鎏金自鸣钟敲了三下,沉闷的声响在午后凝滞的空气里荡开,更添几分压抑。贾母歪在暖榻上闭目养神,王夫人端坐一旁,手里捻着一串迦南香佛珠,面色沉静如水。堂下,宝玉梗着脖子站在中间,眼圈红着,胸口剧烈起伏,那块通灵宝玉被他攥在手里,温润的玉面上沾了些尘土,显然是刚摔过又被拾起的。袭人跪在他脚边,嘴里低声劝慰着:“我的好二爷,快消消气罢!林姑娘素日里就是那个脾气,言语上尖刻些,您何苦跟她认真,还摔这命根子!若真摔坏了,岂不是要了老太太、太太的命去…” 她说着,眼风却飞快地扫了一眼旁边。
林黛玉站在离宝玉几步远的地方,纤细的身子绷得笔直,如同风中的一竿翠竹。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紧紧抿着,微微颤抖,那双惯常笼着轻烟薄雾的秋水明眸,此刻却燃着两簇冰冷倔强的火焰。她并未看宝玉,也未看袭人,只死死盯着脚下金砖地上细微的纹路,仿佛要将那冰冷的花纹刻进眼底。
“我尖刻?”黛玉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清冷,字字如冰珠落地,“宝二爷爱听什么,自有那会说话的去说!我不过白说了句‘金玉良缘’原是和尚道士的疯话,当不得真’,便惹得二爷摔玉砸地,倒成了我的不是?袭人姐姐这话,我竟听不懂了。莫非这府里,连句实话也容不下了?”
“够了!”王夫人猛地睁开眼,手中佛珠重重一顿,发出刺耳的声响。她目光如冷电般射向黛玉,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刻骨的寒意,“玉儿,你身子弱,心思又重,原该静心调养才是。何苦整日里说这些有的没的,招惹你宝兄弟不快?他是实心孩子,经不得这些弯弯绕绕的话。你既知他是‘命根子’,说话行事就该多存几分体谅,多念着些老太太的慈爱,太太的苦心!别仗着…别仗着伶牙俐齿,就失了分寸,惹得家宅不宁!知道的,说你是心直口快,不知道的,还只当我们做长辈的没教导好,纵得你轻狂了!”
这一番话,句句如刀,字字诛心!表面训诫,实则字字都在指责黛玉不识大体,不念恩情,言语轻狂,招惹是非!尤其是那“轻狂”二字,如同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黛玉心上!
黛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王夫人那张端凝刻板的脸,那看似平静眼底深处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警告,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所有的委屈、愤怒、孤苦无依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眼眶瞬间红透,蓄满了滚烫的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只在眼眶里打转,将那双清亮的眸子洗得更加惊心动魄。
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一丝腥甜。纤细的身子晃了晃,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却凭着骨子里最后一丝傲气硬生生挺住。她对着贾母和王夫人的方向,深深地福了一福,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是…是玉儿的不是…扰了老祖宗、太太清净…玉儿…玉儿身子有些不适…先告退了…”
说完,她猛地转身,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让那决堤的泪水当场落下。她低着头,脚步踉跄而急促,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荣禧堂,逃回她那个清冷的潇湘馆。
就在她即将跨过高高的门槛,逃离这片令人心寒的富贵牢笼时——
“林妹妹!”
一个清朗带笑、带着点风尘仆仆气息的声音,如同阳光刺破阴霾,骤然在门口响起!
贾瑛正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月白色的锦袍下摆沾了些尘土,额角也带着薄汗,显然是刚从外面办事回来,脸上还带着惯常那副混不吝的灿烂笑容。然而,他这笑容在看清黛玉此刻模样的瞬间,如同被寒冰冻住,骤然凝固!
只见黛玉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那单薄的身影透着无尽的委屈和脆弱。她虽极力掩饰,但贾瑛何等眼力?一眼就看到了她通红的眼眶和那强忍着不肯落下的泪水!
“怎么了这是?”贾瑛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眉头猛地拧紧,一个箭步就跨到黛玉面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他微微俯身,急切地看向黛玉低垂的脸,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丝隐隐的戾气,“谁欺负你了?嗯?告诉三哥!”
他这突然的出现和直白的质问,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荣禧堂内诡异凝滞的气氛。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和黛玉身上。
黛玉被他突然的靠近和那灼灼的目光逼得无处可逃,心头又是酸涩又是慌乱。她太了解贾瑛的性子了,若知道是王夫人言语刻薄,宝玉摔玉,袭人煽风点火,他定会不管不顾地闹起来!到时候,只会让她更难堪,处境更艰难。她强压下翻涌的委屈,飞快地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细弱而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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