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位前巨大的供桌上,铜制的香炉里插满了燃尽的香脚,灰白色的香灰堆积如山。几盏长明油灯在角落摇曳着豆大的、昏黄的光,灯芯发出细微的哔剥声,火光跳跃,将周围巨大的阴影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蛰伏的鬼魅。
陈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空气仿佛凝固了,那无处不在的祖宗牌位和弥漫的陈腐气息,形成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仿佛生怕惊扰了此地的沉睡者。
“来了?”
一个苍老、嘶哑、带着金石摩擦般质感的声音,突兀地从祠堂深处响起,打破了死寂。
陈墨心头猛地一跳,循声望去。
只见在供桌侧后方,背对着层层叠叠的祖宗牌位,一把老旧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人影。
正是族长陈老拐。
他枯瘦得如同风干的松木,裹在一件同样陈旧、但料子明显好于村民的深褐色棉袍里,更显得形销骨立。鹰钩鼻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深重的阴影,使得他整张脸的下半部分都隐没在幽暗里。唯有那双眼睛,浑浊却锐利如刀,此刻正穿透稀薄的烟雾,直勾勾地钉在陈墨身上。
那目光,冰冷、审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和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要将陈墨从里到外剥个干净。
陈墨只觉得在那目光下无所遁形,一股寒意直透骨髓。他慌忙低下头,不敢与那双眼睛对视,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族…族长…您找我?”
“嗯。”陈老拐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单音,算是回应。他枯瘦的手指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下都敲在陈墨紧绷的神经上。
他没有让陈墨坐下。在这祠堂里,在祖宗牌位前,除了他这位族长,似乎没人有资格坐下。
陈老拐抬起枯槁的手指,指向供桌旁边地上堆积的一大摞东西。
“那些,”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祠堂的寂静,“是我陈家村历年积存的村志旧册。虫蛀、霉烂、散乱不堪。”
陈墨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借着昏暗的光线,他看到墙角堆着厚厚几叠用麻绳捆扎、或者干脆散乱堆放的册子。纸张早已泛黄发黑,边缘卷曲破损,不少地方被虫蛀出密密麻麻的小洞,像是被啃噬过的枯叶。一股更浓烈的霉味从那边散发出来。这些纸页,如同被遗忘的骸骨,堆积在祠堂的阴影里,散发着腐朽的历史气息。
“你是读书人。”陈老拐的目光重新落回陈墨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识文断字,是祖宗赏你的本事,也是你的本分。”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威压,如同巨石压在陈墨心头:
“把这些破烂玩意儿,好生整理出来!该修补的修补,该誊抄的誊抄!缺漏的年份,给老夫续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把陈家村的根脚,给我记下来!刻在纸上!”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落。
“记住,这村志,”陈老拐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陈墨,声音低沉而缓慢,却蕴含着不容违抗的力量,“记的是祖宗的事迹,是村子的规矩,是子孙万代要遵循的路!一笔一划,都要对得起祖宗的在天之灵!不得有丝毫马虎!更不得有丝毫……差池!”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钢针,刺向陈墨。那眼神里,除了交代任务的责任,更隐含着一种深沉的、毫不掩饰的警告和监视——仿佛在说,你的一举一动,都在祖宗和我的注视之下。记录村史,不仅是你的本分,更是对你这个边缘人的一种管控。在这祠堂里,在这些牌位下,你没有任何僭越和隐瞒的余地。
陈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看着墙角那堆散发着腐朽气息、如同小山般的泛黄纸页,只觉得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整理?修补?誊抄?续写?
原身或许还有几分心力,可如今的他,一个灵魂撕裂、记忆混乱、身体虚弱、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的异乡客,面对这堆积如山的、承载着整个陈家村沉重历史的“破烂玩意儿”,只觉得无从下手,一片茫然。
这哪里是任务?这分明是一座沉重的、由腐朽文字堆砌的牢笼,正缓缓地、不容抗拒地,朝着他这缕漂泊无依的新魂,当头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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