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道旨意,迅疾如风雷,传递出宫门。这是他迟来的补救,是对未来悲剧的疯狂阻解。他怒斥了李泰,将其野心暂时禁锢于高墙之内。他更换了太子和皇后身边的所有侍从,如同为易碎的珍宝重新筑起坚固的壁垒。他将两个年幼体弱的女儿严密地保护起来,隔绝一切可能的威胁。他甚至开始秘密搜寻名医,只为那据说能治愈太子足疾和皇后“气疾”的渺茫希望。
然而,仅仅如此还不够。愧疚与后怕如同藤蔓缠绕心头,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需要一个交代,一个忏悔的出口,尤其是对那个被他严厉苛责、几乎压垮的太子,对他那即将因他而饱尝丧子丧女之痛的观音婢。
“传太子、皇后,立政殿见驾。”他疲惫地闭上眼,手指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当长孙皇后仪态端庄却难掩一丝忧色地行礼,当李承乾小小的身影带着几分属于储君的沉稳,却又掩不住面对父亲时的拘谨和一丝畏惧出现在立政殿时,李世民心中那根名为愧疚的弦,绷得更紧了。
“臣妾参见陛下!”
“儿子见过阿耶。”
李世民摆了摆手,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亲自上前将妻儿扶起,引至暖榻上坐下。他伸出手,动作有些生涩地抚摸着李承乾的发顶。太子小小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极不适应。
“承乾,”李世民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带着一种他自己都陌生的温软,“近日学业如何?太傅可有夸奖?在宫里……可有人欺负朕的太子?”
李承乾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清晰地闪过一丝困惑和受宠若惊。在他的记忆里,父亲的目光总是带着审视和严厉的期许,这样温和关切的询问,几乎从未有过。他有些局促地低下头,声音细弱却努力平稳:“回阿耶,太傅说儿子尚能用心。儿子在宫里一切都好,阿耶不必忧心。”
“朕是你的父皇,”李世民加重了语气,目光紧紧锁住儿子那双与自己极为相似的眼眸,“在朕心中,你是朕亲自册封的太子!朕对你寄予厚望,故而平日里对你……不免苛责了些。承乾,你可怪朕?”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试探。
李承乾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低声道:“儿子懂得。儿子是储君,自当比兄弟们更加勤勉,不敢懈怠。”
“承乾啊……”李世民长长叹息一声,仿佛要将胸中积压已久的郁结尽数呼出。他伸出手,将儿子有些冰凉的小手完全包裹在自己宽厚温热的掌心,“朕知道,在你心里,朕或许更偏爱青雀一些。但今日,朕要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他语气陡然变得郑重,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在朕心中,只要你不犯下不可挽回之大错,即便你身有足疾,你也永远是朕的太子!朕会穷尽所能,寻访天下名医,治好你的腿疾。朕会不惜一切,为你扫清障碍,稳固你的太子之位!因为你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朕对你倾注了最大的期望,才对你格外严厉苛刻,只盼你能早日成长,为朕分忧,为这天下担责!至于青雀……”李世民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决绝,“朕待他好,只因他是朕的儿子,朕对他并无江山之重托!是朕错了,是朕的纵容让他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从今往后,他若再敢对你有半分不敬,或行差踏错,你身为太子,身为兄长,有教导约束之权责!不必顾忌朕会如何,只要你是对的,朕永远站在你这一边!承乾,你可明白?”
一番肺腑之言,如同惊雷在李承乾耳边炸响。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委屈、失落、不被理解的痛苦,还有那份对父爱的深深渴望,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猛地抬起头,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他死死咬着嘴唇,却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喉间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
“阿耶……”一声带着无尽委屈和释然的呼唤终于冲口而出。
李世民心头剧痛,再无半分帝王威仪,张开双臂将儿子颤抖的小小身躯紧紧拥入怀中。李承乾再也抑制不住,将脸深深埋进父亲宽阔坚实的胸膛,积压了太久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明黄的龙袍。那哭声由压抑的抽噎渐渐转为放声的痛哭,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不安和此刻汹涌的暖意都哭出来。李世民只是更紧地拥抱着他,厚实的手掌一遍遍轻抚着儿子单薄的脊背,低声重复着:“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是阿耶不好……阿耶在这里……”直到那哭声渐渐微弱下去,李承乾在父亲令人安心的气息和怀抱中,沉沉睡去,脸上犹带着未干的泪痕,嘴角却微微弯起一丝孩童的满足。
李世民小心翼翼地将沉睡的儿子交给早已候在一旁、眼中也噙着泪水的太监总管王德,低声嘱咐:“送回东宫,好生照看,让他睡到自然醒。任何人不得打扰。”
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长孙皇后早已泪流满面,方才李世民对太子剖白心迹时,她已听得心如刀绞,此刻终于忍不住扑进丈夫怀中,泣不成声:“我的儿……我的承乾……我的丽质、兕子……陛下!陛下啊!您怎可……怎可如此对待我们的孩儿啊……”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李世民的衣襟,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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