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端坐如钟,双手紧握成拳搁在膝上,仿佛随时准备拔剑而起。他盯着那杯碧水,喉结滚动了一下,却半晌未动。茶烟袅袅,隔在两人之间,沉默几乎凝滞。
“将军,”貂蝉轻轻放下茶壶,指尖无意识划过桌面,“方才排演时,吕姐姐所言……将军可是觉得为难?”她抬眼,目光清澈,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
韩信猛地抬眼,撞上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又飞快避开,古铜色的脸上窘迫更深:“末将……只会带兵打仗,这……儿女情长……”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仿佛在承认某种重大的失败,额角又渗出汗意。
貂蝉看着他紧抿的唇线,那是在战场上惯于发号施令的坚毅弧度,此刻却因局促而显得格外笨拙。她忽然想起戏文中吕布为貂蝉画眉的旖旎,再看眼前这尊石佛般的将军,一丝无奈的笑意爬上嘴角。她站起身,裙裾如水纹漾开:“茶也喝了,不如……出去走走?听说西市新来了些胡商,有奇巧玩意儿。”
西市喧嚣,人流如织。胡商摊位上色彩斑斓的琉璃盏、叮当作响的银铃、异域香料浓烈馥郁的气息扑面而来。貂蝉在一处卖珠花的摊前驻足,拿起一支嵌着莹润珍珠的银簪,对着阳光细看,珠光映亮了她含笑的侧脸。韩信默不作声地立在她身后半步,高大的身影像一堵沉默的墙,隔绝了部分拥挤的人潮。他的目光并未落在珠翠上,而是凝在她微微仰起的、线条柔美的颈项上,带着一种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专注。
“将军看这支如何?”她忽然回眸,簪子在她指间熠熠生辉,笑靥明媚。
韩信猝不及防,目光慌乱地从她颈间移开,落在簪子上,只觉那珍珠的光刺得他眼花,闷声道:“尚可。”
貂蝉抿唇一笑,也不计较,放下簪子又往前走去。路过一个泥人摊,那些憨态可掬的娃娃引得她俯身细看。她拿起一个骑着小马的将军泥人,那将军昂首挺胸,好不威武。她笑着回头,想指给韩信看,却见他正盯着旁边一个怀抱婴孩的妇人泥塑出神,那泥塑妇人眉目低垂,温柔慈爱。韩信的眼神有些空茫,仿佛透过那粗糙的泥胎,看到了遥远烽烟之外,故里老屋门楣下某个同样温柔的身影。
貂蝉心头蓦地一动,放下手中的将军泥人,指尖轻轻点了点那妇人泥塑,声音放得很轻:“将军……可是想起了家中高堂?”
韩信猛地回神,眼底那瞬间的柔软如同被惊飞的鸟雀,迅速敛去,重新覆上惯常的冷硬。他别开脸,只从喉间含糊地“嗯”了一声,大步向前走去,背影竟显出几分仓促。
暮色四合,他们踏上归程,路过一段寂静无人的城墙根。夕阳巨大的熔金轮盘正沉向远山,将城墙、荒草和他们的身影都拖得老长。四周只剩下晚风拂过枯草的沙沙声,和远处城楼隐约传来的、不知谁家女子哼唱的古老歌谣,调子悠长寂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那渺茫的歌声断续传来,似有若无。
韩信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最终停在斑驳的墙影里。他抬头望着那轮沉沉欲坠的落日,熔金般的光涂抹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也柔和了那份挥之不去的冷峻。
“很多年前,”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久未开启的沙哑,完全不同于平日的生硬,“也是这样的落日……在垓下……血染红了天,也染红了地。”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时光,看到那修罗沙场,“我带着一小队残兵,被围在一条死谷里……箭矢像蝗虫一样扑来……那时,真以为要埋骨荒山了。”
貂蝉静静立在他身侧,没有打断,只仰头望着他被暮色勾勒得格外深邃的侧脸轮廓。
“后来,一支奇兵杀到,”韩信的声音里注入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领头的是个女子……红马银枪,竟硬生生撕开了楚军的重围……她替我挡了一箭……”他喉结滚动,沉默了片刻,“……伤在肩胛。那时她脸上溅了血,眼神却亮得惊人……像……像今日那只扑火的蝶。”
他并未转头看貂蝉,但貂蝉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剧烈地跳动起来。晚风带着凉意拂过,韩信肩头沾了一小片不知何处飞来的、纤弱的白色柳絮。几乎未经思索,貂蝉踮起脚尖,抬起手,用指尖极轻极柔地替他拂去。她的袖口带着淡淡的馨香,不经意掠过他的下颌。
韩信浑身骤然一僵,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击中。他猛地低下头,正对上貂蝉近在咫尺的眼眸。那双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暮色,映着城堞,映着他自己骤然放大的、带着惊愕的脸庞。没有了戏台的灯火,没有了众人审视的目光,只有暮色四合里最真实的凝望。
排练场上灯火通明,吕雉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丈量着每一个细节。当戏文进行到吕布深情凝望貂蝉的段落时,韩信缓缓抬起了眼。这一次,他眼中那层坚冰般的外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浸透了整个暮色的复杂情感。那不是少年郎炽热的爱火,而是历经生死沧桑后,沉淀在灵魂深处、被某个瞬间骤然点亮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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