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裹挟着雪粒子,如同无数淬毒的银针,狠狠抽打在太原城头那面刚刚重新升起的、残破不堪的“宋”字大旗上。旗面在狂风中剧烈抖动,发出裂帛般的悲鸣,却又倔强地不肯倒下。城下,巨大的修罗场已被厚厚的、不断飘落的新雪覆盖大半,只留下无数狰狞凸起的轮廓——那是冻结的尸体、破碎的攻城器械、倒毙的战马,在惨白的雪幕下勾勒出一片死寂而恐怖的坟场。
空气里,浓烈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并未被风雪完全掩盖,反而混合着刺骨的寒气,形成一种更加令人作呕的、深入骨髓的冰冷腐朽气息。
太原城东门,城门洞开。
门洞内壁,刀痕箭孔密布,如同恶兽撕咬后的伤口。残破的吊桥被放下,桥面上铺满了厚厚的积雪,掩盖了昨日激战留下的深褐色血污。两排沉默的西军士兵,身着染血的铁甲,手持长戟,如同铁铸的雕像,肃立在城门两侧的雪地里。他们的甲胄上凝结着冰霜,脸上带着长途奔袭和血战后的疲惫,眼神却如同出鞘的刀锋,冰冷而警惕地扫视着城门内外。
风雪呼啸,卷起地面的积雪,在城门洞内形成迷蒙的漩涡。
突然!
“嘚嘚嘚……嘚嘚嘚……”
一阵沉稳、清晰、带着金属蹄铁叩击冻土特有脆响的马蹄声,穿透风雪呼啸的呜咽,由远及近,以一种不疾不徐、却蕴含着磅礴力量的节奏,敲打在城门内外每一个人的心弦上。
来了!
肃立的西军士兵们,腰背下意识地挺得更直!握戟的手微微收紧!冰冷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城门洞外那片被风雪笼罩的混沌之中!
一点!两点!十点!
幽冷的、凝聚着无边杀意的寒光!穿透风雪!刺破迷障!
紧接着,一面巨大的、在狂风中猎猎狂舞的黑色大纛,骤然撕裂灰白的雪幕,出现在城门洞外!
大纛之上,一个巨大的、用浓烈如凝固鲜血书写的“种”字,在风雪中如同燃烧的烙印!刺目!惊心!
大纛之下,种师道策马而出。
他并未披挂华丽的重甲,只着一身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玄色旧战袍。花白的须发上凝结着细密的冰凌,在风雪中闪烁着寒光,如同燃烧的银焰。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刀劈斧凿的黄土塬,每一道都沉淀着风霜和血火。他高大的身躯在战马上依旧挺直如枪,仿佛任何风雪都无法将其压弯。
他的左手,依旧紧紧攥着那卷被血浸透、边缘撕裂的明黄帛卷!血污早已干涸发黑,如同烙印在诏书上的伤疤!那八个泣血的大字——“城在人在!城亡国亡”——在昏暗的风雪天光下,依旧刺目惊心!
他的右手,握着缰绳,动作沉稳。坐下的战马,口鼻喷吐着灼热的白气,四蹄沉稳地踏过铺满积雪的吊桥,踏入幽深的城门洞。
马蹄踏在冰冷的、布满刀痕箭孔的青石路面上,发出清脆而孤绝的回响。
“嘚嘚……嘚嘚……”
声音在空旷的城门洞内回荡,如同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种师道冰冷如铁的目光,缓缓扫过城门洞两侧肃立的西军士兵。那目光所及之处,士兵们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击中,头颅垂得更低,眼神中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敬畏。
他的目光没有停留,穿透幽深的城门洞,投向洞外那片被风雪笼罩的、满目疮痍的太原城。
街道两侧,残破的房屋如同被剥去皮肉的骨架,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瓦砾和焦黑的梁木堆积在路边,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偶尔有幸存下来的百姓,裹着破旧的棉袄,蜷缩在残垣断壁的角落里,眼神麻木而空洞,如同惊弓之鸟。当看到这队沉默而散发着浓烈血腥气的骑兵时,他们惊恐地缩回身子,将头埋得更低。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血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尸臭。
这就是太原。
一座在血与火中挣扎了太久、流干了鲜血、几乎只剩下骨架的城市。
种师道握着缰绳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脸上的肌肉紧绷着,沟壑显得更深。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沉重。是悲悯?是愤怒?还是更深沉的、近乎死寂的疲惫?无人能知。
他策马缓缓前行。身后的亲卫骑兵沉默地跟随。沉重的马蹄踏过被积雪覆盖、却依旧能看到暗红血迹的街道,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风雪更紧了。卷起地上的积雪,扑打在人和马的身上。
终于。
太原府衙,出现在视野尽头。
这座象征着太原最高权力的建筑,同样未能幸免于战火。高大的府门被巨大的石炮砸塌了半边,断裂的匾额斜挂在门楣上,依稀可见“太原府”三个焦黑的字迹。门前的石狮子缺了半个脑袋,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府衙的围墙多处坍塌,露出里面同样残破的屋舍。
此刻,府衙大门洞开。
门前,两排身着崭新宫卫服饰、手持金瓜斧钺的御前班直,取代了西军的岗哨。他们的甲胄在风雪中闪烁着冰冷的光泽,神情肃穆,眼神锐利,带着一种与这座残破城市格格不入的、属于汴京宫阙的森严威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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