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所的灯泡接触不良,偶尔滋啦一闪,将墙上的人影拉长又缩短。王轱辘拧干毛巾,替张婶擦手时发觉她指缝里还嵌着洗不净的泥土色——那是去年秋收时掰玉米留下的茧。李青端着一碗新熬的药粥进来,米油上浮着几粒枸杞,红得扎眼。
"再试试,就小半勺。"她蹲在床边,舀了浅浅一勺,吹了三遍才递到张婶唇边。张婶的睫毛颤了颤,粥水顺着嘴角滑落,洇湿了枕头上绣的歪扭荷花——那是梨生学针线时的手笔。
门外传来菌生压着嗓子的炫耀:"我爹给我削了木枪!"接着是梨生不服气的反驳:"我娘缝的沙包装满荞麦壳!"两个孩子扒着门框探头,被李大勇媳妇一手一个拎走:"甭吵吵,让张奶奶歇着。"她挎着的竹篮里露出半截擀面杖,面渣还沾在袖口。
王轱辘忽然站起来,凳子腿刮过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声响。"我回趟老屋。"他抓起搭在椅背的外套,布料摩擦间抖落几根干草屑。李青追到廊下,夜风掀起她鬓边碎发,露出耳后那颗淡褐色的小痣。
"我跟你去。"她拽住他袖口,指尖蹭过他腕骨突起的棱角。月光下能看见他虎口结着的新痂——前天修合作社篱笆时被竹篾划的。
老屋的锁生了锈,王轱辘踹了三脚才踹开。霉味混着陈年麦秸的气息扑面而来,李青划亮火柴点燃煤油灯,火苗倏地窜高,照亮墙角那口覆着灰布的旧箱。王轱辘掀开布,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红旗》杂志,最底下压着个蓝布包袱。
"娘当年从福利院带出来的。"他抖开包袱皮,一件婴儿穿的百家衣哗啦展开,五彩布片拼成的八卦图案已经褪色,袖口还缀着那个铁灰色的铃铛。李青接过来轻轻一摇,铃舌撞在生锈的内壁上,发出闷闷的"咔"声。
王轱辘突然抓住她手腕。煤油灯将他轮廓镀上毛边,喉结在阴影里滚动:"青啊,要是当年……"话尾消失在屋顶漏下的风里。李青踮脚用鼻尖蹭过他下巴的胡茬,闻见汗味里裹着的松木香。他呼吸骤然加重,掌心贴住她后腰往怀里带,百家衣硌在两人紧贴的胸口,那些跨越三十年的针脚烙印般发烫。
晒场方向突然传来七叔公的咳嗽声,接着是竹扫帚划地的响动。李青慌忙后退半步,辫梢却还被王轱辘攥在指间。她红着脸扯回发尾,从箱底摸出一个铁皮盒:"这是啥?"
盒里躺着张1972年的粮票,和半页撕碎的诊断书。王轱辘盯着那个模糊的"癌"字,指腹搓过纸页边缘的锯齿:"娘早知道。"铁皮盒被捏得变形,在寂静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天蒙蒙亮时,李大勇在合作社仓库前劈柴。斧刃剁进树墩的闷响惊飞檐下麻雀,他媳妇蹲在井台边刷锅,锅底糊着的粥痂刮下来喂了芦花鸡。杨雪挎着药箱匆匆路过,裤脚沾着露水和车前草。
"轱辘哥!"菌生突然指着田埂。王轱辘扛着两捆新砍的毛竹走来,竹梢还滴着晨露,李青跟在后面抱着一个陶罐,发髻上别着刚摘的野蔷薇。七叔公扶了扶老花镜,看见王轱辘把毛竹斜靠在墙根,转身接过李青怀里的罐子时,拇指自然不过地抹掉她颊边一点泥。
晒场东头支起大锅,新米混着薏仁在沸水里翻滚。李大勇媳妇撒了把晒干的桂花进去,香气窜起来时,梨生正把刚采的婆婆纳花往暖笼缝隙里塞。"这样张奶奶闻着香。"小姑娘鼻尖沾着花粉,菌生蹲在旁边笨拙地编柳条环,刺棱扎破了手指也没吭声。
午后日头毒起来,王轱辘在卫生所后檐下刨竹片。李青蹲着递工具,看他用柴刀把青竹劈成细篾,手腕发力时小臂肌肉绷出流畅的弧线。汗珠顺着他锁骨往衣领里滑,她下意识伸手去擦,却被他突然捉住指尖。
"有刺。"王轱辘捏着她无名指上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竹丝,低头用牙咬住,偏头一扯。温热的唇擦过她指腹,两人同时一颤。李青抽回手在围裙上搓了搓,耳尖红得像晒场西头熟透的野山楂。
七叔公的算盘声从办公室窗缝钻出来,啪嗒啪嗒像雨打芭蕉。他正在誊写省里要的合作社章程,老花镜滑到鼻尖上,笔尖在"青山村特色竹编"几个字上顿了顿,洇开个小小的墨点。
暮色四合时,新编的竹席铺在了张婶病床上。王轱辘和李青合力托起老人瘦削的肩背,凉席贴上皮肤的瞬间,张婶眼皮动了动。李青连忙把温着的米汤凑过去,这次竟咽下去小半碗。
"轱辘。"张婶气音微弱,枯枝似的手指勾了勾。王轱辘跪在床前俯耳过去,听见蚊呐般的一句:"晒场东头……老槐树……"话音未落又陷入昏睡,唯有腕上铃铛随呼吸轻颤,像是某种隐秘的延续。
月光爬上窗棂时,李青在井台边绞湿毛巾。王轱辘从背后环住她,带着竹屑味的呼吸喷在她颈后。她反手把湿毛巾拍在他脸上,水珠顺着下颌线滚进衣领,他低笑着咬她耳垂:"谋杀亲夫啊。"
晒场突然传来菌生兴奋的尖叫,接着是李大勇的呵斥。两人跑过去时,看见老槐树下的土坑里露出一个生锈的铁盒,菌生的木枪正插在盒盖上当撬棍。七叔公颤巍巍捧出盒里的东西——一沓用油布包着的信纸,最上面那张写着"青山村合作社五年规划",落款日期是三十年前,签名处按着个鲜红的手印,像粒永不褪色的朱砂痣。
夜露渐渐重了,李青靠着王轱辘坐在老槐树根上。远处传来李大勇媳妇唤菌生回家洗澡的吆喝,合作社新装的电灯突然亮起来,惊飞一树栖鸟。王轱辘摸出那张泛黄的粮票折成纸船,放进李青掌心。她屈指合拢,听见他胸腔里震荡的声音:"明天我给娘编一个新暖笼,要能装进星星的那种。"
晒场西头,杨雪晾晒的草药在月光下泛起银边,夜风掠过时,柴胡的苦香与桂花的甜腻纠缠着升向夜空。张婶窗口那盏煤油灯还亮着,映得窗台上的野花影子在墙上摇曳,恍若旧时光里永不熄灭的渔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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