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五年
毓庆宫的暖阁内,金兽香炉吐出袅袅青烟。
13岁的少年储君胤礽斜倚在铺着明黄绫罗的贵妃榻上,翻看着一本刚呈上的珍本《武经总要》。
书是好书,但他的心思却有些不在这上面。
他的奶母,刚刚抹着眼泪告退。
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苦,犹在耳边:
“…我的爷啊!您是知道的,内务府统管这诺大宫廷,从上到下,打点人情、疏通关节、犒赏办事得力的奴才……哪样不要银子?
若按祖宗成法,靠那点明面儿上的俸禄和份例,连买根好针都捉襟见肘!
凌普他也是为您在宫里办事能顺畅、体面,经年累月才…才不得不循着那不成文的惯例,收些孝敬,刮些零头,凑合着把差事办了…
可自打前几年万岁爷将那什么‘管家新规’严严实实地套在了内务府头上,
规矩是越来越多,
账要日清月结,采买要三家询价签押,各处管事的权限钉得死死的,还得互相盯着……如今是一点‘灵活’之处都没啦!
事儿杂得能把人累死,手脚却被捆得结结实实,哪还有‘油水’给底下人打点?
昨儿凌普回府,愁得水米未进,只道‘这差事实在没法干了’,
奴婢这心里…替殿下您心疼啊!”
胤礽带着一丝丝被打扰的不耐烦和理所当然:,奶母又来了。
这些内务府的老黄历……孤听着都烦。
收些孝敬?
刮点零头?
宫里不都这么办差的么?
皇阿玛最顶尖的东西不也都先送到孤这儿?
凌普帮着孤打点宫中事务,那些规矩内拿点‘辛苦费’,再给底下人分润些以求安稳顺当,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新法’推行,孤瞧着内库是干净清爽不少,各处分例也准时足额了,确是好事。
皇阿玛整肃内务府自然有道理…但把凌普也弄得太难做了?
他是孤的奶公,多少体面总该有吧?
这点‘辛苦费’都没了,是有点…说不过去。
奶母哭成这样,显得孤薄待了老臣,让人笑话。
这种混杂着被打扰的不快、对“潜规则”习以为常的认同以及对奶母情分的安抚心态,让胤礽微微蹙起了眉,连手中的珍本书页都失去了吸引力。
他搁下书,只觉得这暖阁里有些憋闷,挥退了左右随侍,只带了贴身太监,信步踱向御花园深处散心。
在太液池畔的假山亭中,胤礽看到了倚栏赏秋荷的纯亲王隆禧。
病容苍白,身形清减,唯有一双眼眸温和清透。
纯王叔也在?他那身子受得住这秋风吗?
…不过,总算是个能说几句“家常”闲话的人,总比听那些奴才奉承强。
胤礽走近施礼语气带着些许烦闷:
“王叔安好。
这秋光正好,王叔倒有雅兴。
孤方才在宫里,倒被琐事扰了几分清净。”
隆禧温和一笑,示意他同坐石凳,语气和缓如闲话家常:
“殿下少年心性,烦忧琐事也是常情。
可是……内务府的新法,累及了旧人?”
胤礽一愣,没想到隆禧一语中的,旋即想起这位王叔与尚家联姻,对“管家新法”或有了解。
他正好一吐为快:
胤礽开口就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理所应当和小烦恼:
“王叔明鉴。
倒也不是大事。
孤那奶公凌普在内务府当差多年,一向勤谨。
只是这新法推行后,规矩卡得太死,各处没了旧日的‘腾挪周转’,连带着打点下属、疏通关节的辛苦银子都无着落。
奶母刚刚在孤面前哭了一回,道是凌普难为无米之炊,差事办得心力交瘁。
这……新法虽好,对这些多年效力的老臣,是否也需体恤一二?”
胤礽想道, 大家都这么拿一点,皇阿玛给孤挑贡品的时候还不是拣最好的给?
孤的奶公拿点‘辛苦费’怎么了?
总得让他有银子使唤得动人办事吧?
隆禧静静地听着,目光在残败的荷叶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回胤礽尚带着一丝少年稚气和不忿的脸上。
他轻轻拢了拢银狐裘衣襟,声音依旧温润,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果然。
宠大的孩子,默认了规则下的小贪婪是正常的‘辛苦费’。
皇兄的宠爱给了他无形的保护罩,遮蔽了巨贪的危害…更没意识到,这‘辛苦费’积累起来有多骇人!
隆禧表面语重心长,循循善诱:
“殿下重情,念及旧臣劳苦,是天家仁德。
不过……”
他话锋如蜻蜓点水般微转,目光更深邃了些,
“内务府总管一职,系着的是皇兄内帑的脉门,也映照着你这位东宫储君的脸面。
您说‘辛苦银子’,这‘辛苦银子’的分量,可轻可重啊。
譬如……”
他伸出一根苍白却修长的手指,轻轻指向池边一处荷叶,
“一荷如斗盖,聚在荷叶上那一点点‘辛苦’露珠多了,荷叶尚能承受,水下的莲藕,便觉不过是寻常沾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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