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如墨的窒息感,远比窗外的寒冰更加刺骨。
并非凝结在枯枝上,而是丝丝缕缕地,如跗骨之蛆,沁透隆禧肺腑的每一寸缝隙。
暖阁的炉火徒劳地舔舐空气,却驱不散胸腔深处那如同破败风箱般的沉重拉扯
——“咳咳……咳……”
每一声咳嗽,都像是精心维持了三十五年的、名为“体面”的外壳,被硬生生撕开一道裂口。
病,是真的。
缠绵病榻两个月,抽丝剥茧的感觉堪比钝刀割肉。
外间是尚寒知没心没肺的宽慰:“你许久没病才这么重,放心快好了。”
内里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那片盘踞不去的、湿冷污秽的阴影。
太医惶恐开方,白嬷嬷小心伺候,连八岁的昭曦,眼中都凝着超乎年龄的忧虑。
所有人都以为,这沉疴源于忧国忧民,为新帝朝局殚精竭虑。
呵。
只有他自己知道,啃噬心肺的猛兽,名为恐惧——
一种足以颠覆他毕生算计与从容的、最原始最蛮荒的恐惧。
他怕死。
非因贪恋权势浮华。
唯因——她。
昏沉间,一个画面如寒冰楔入骨髓:
冰冷的棺椁中,他无声无息。
而她,那被他用尽手段、不惜染血也要圈在身边的女人,屏障尽失。
京中的风刀霜剑瞬间将她撕碎!
胤礽的猜忌如何应付?
尚家也护不住她!
宗室里饿狼般的窥伺如何抵挡?
……甚至……
她那赖以生存的、神秘莫测的“东西”
(虽不知其貌,但他无比洞悉它可能会影响寒知的心情,
以及隐约猜到它需要他身上的某些东西),
若离了他,它是否会彻底枯竭?
将寒知推向抹杀的深渊?
每一次想到她茫然无措、油尽灯枯的画面,灵魂便传来比病痛尖锐百倍的窒息剧痛。
引以为傲的掌控力,在死亡面前脆弱如纸。
这份恐惧,如淬毒的藤蔓,缠绕他清醒的每一刻,嘶吼着一个命令:
筑堡!在她周围筑起更牢固、更永续的堡垒!
在他倒下之前!
龙椅上的年轻人,金冠龙袍,年轻的面庞努力绷出威仪,对下方称病告退的王叔显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与不舍。
然而,在那看似关怀的注视下,隆禧精准地捕捉到一丝被极力掩饰的忌惮
——那是对一位曾执掌重权、行事果断的王叔所天然存在的、深植于骨髓的防备。
隆禧面上沉痛而恭谨,身体因久病更显虚弱,微微前倾的姿态是将一个“忧思过度、病骨难支”又恪守臣礼的忠直亲王演绎到了极致。
他巧妙地引出“江南养病”的去意,言语恳切:
“……江南水土温润,于臣沉疴实有缓滞之效。
御医亦言,肺疾最忌苦寒干燥,京中……着实难熬……”
他停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痛楚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臣亦恐……旧事蒙尘,徒添口舌是非,徒惹陛下烦忧。不如……远遁江南,或可……两相安,保陛下清宁。”
这句话精准命中了年轻帝王心中那根最敏感的弦!
胤礽眼中的“不舍”迅速沉淀为深沉的权衡。
隆禧的提议——
一个位高权重、重病缠身的王叔主动远离权力核心,自我放逐到看似繁盛实则危机暗藏的江南
——这简直是一石多鸟!
既可清除“隐患”,又能置于险地便于监控。
倘若隆禧在江南真有异动,混乱的局势便是现成的“意外”或“平叛”良机!
皇帝沉吟片刻,那份犹豫终于被“合理处置”带来的舒心感取代。
他叹息一声,语带恳切关怀,却又暗暗划定了界限:
“皇叔心系社稷,为朝局计,用心良苦。
朕……不忍见皇叔受北地苦寒煎熬。
江南确是好去处……只是……”
他语气微沉,带着一丝为君者的“担忧
”……江南虽好,汉俗繁杂,刁顽之徒或有,皇叔贵体违和,务请珍重。
若遇不妥、险难……务必密奏于朕,朕定严惩不贷!”
这“关怀”里,既是允诺“放行”的信号,也清晰勾勒了“囚笼”的边界
——动静只能在胤礽允许的范围内。
看着站在书案前的儿子,那张轮廓初显、神情平静得过分的小脸,隆禧心底翻涌着深沉的爱与复杂交织的滋味。
这血脉铸就的、酷肖于他的璞玉,那份与年龄不符的冷静甚至让他这个父亲都隐隐刺痛。
……
没有多余的温情软语。
只有身为父亲与权力继承导师的苛刻锤炼:
“……京师乃龙脉所系,权术之渊薮,
江南浮华终非立足根本……
宫中学堂方为熔炉……顾好崇廙,
明其性,束其行,此为处世之道……
学问乃基石,然窥人心方得真章……”
最后的托付重逾千钧,掷地有声:
“汝母此生安危荣辱,汝父一身沉疴病体,皆寄于汝通明世事、掌控乾坤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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