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究是亮了。那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惨淡的灰白,艰难地透过厚重低垂的铅云,吝啬地洒在沈家村这片新生的焦土之上。风,带着劫后的余烬气息和刺骨的湿冷,呜咽着掠过断壁残垣,卷起尚未燃尽的灰白色尘埃,打着旋儿,如同无数徘徊不肯离去的冤魂。
仓库的废墟,如同大地上一块巨大的、丑陋的黑色疮疤。焦黑的梁柱以扭曲的姿态指向阴霾的天空,断裂的墙壁坍塌成起伏的瓦砾堆,厚厚的灰烬覆盖着一切。空气里依旧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焦糊味,混杂着松油燃烧后残留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恶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粮食被彻底焚毁后特有的绝望气息。这气味钻进鼻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村民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废墟边缘,远远望着,没有人说话。他们脸上、身上都还沾着昨夜救火留下的黑灰,眼神空洞而疲惫,布满了血丝,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对未来的巨大恐惧。孩童被妇人紧紧搂在怀里,连哭声都显得有气无力。昨夜那场狂暴的、几乎吞噬一切的烈焰,不仅烧毁了他们的希望,更在他们心里烙下了难以磨灭的惊悸。
沈微独自一人,站在废墟的中心。她依旧穿着昨夜那身被火星燎出破洞、沾满黑灰的粗布衣裳,单薄的身影在巨大的焦黑背景下显得渺小又倔强。她背对着人群,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柄深深插入焦土的断剑。晨风卷起她额前几缕烧焦蜷曲的发丝,拂过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她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下唇处,昨夜咬破的伤口已经结痂,暗红色的血痂在灰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
她没有哭,也没有歇斯底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沉静得可怕。只是偶尔,当目光扫过脚下那片彻底化为乌有的焦黑时,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快、极锐利的痛楚,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她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她却浑然不觉。唯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内心翻涌的、被强行压抑的岩浆——那是刻骨的恨意,是焚心的愤怒,是昨夜跪在灰烬中、咽下血与灰时立下的毒誓!
“咳…咳咳……”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咳嗽声从废墟边缘传来,打破了这片死寂的沉重。
是李大锤。他一条手臂上缠着昨夜临时撕下的、沾满灰烬和污血的布条,露出的皮肤上燎起的水泡狰狞可怖。他脸色蜡黄,嘴唇干裂,显然伤得不轻。但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瘫坐休息,而是强撑着,佝偻着腰,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捡起地上半截烧焦的木棍,艰难地、一下一下地拨弄着面前一堆混杂着焦炭和瓦砾的废墟。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下都牵扯到手臂的烧伤,疼得他龇牙咧嘴,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没有停。
“大锤哥!你别弄了!伤要紧!”旁边一个年轻的雇工忍不住开口劝阻,声音嘶哑。
李大锤头也不抬,只是固执地、更加用力地拨开一块半塌的、滚烫的土坯墙碎片,声音沉闷而沙哑:“不弄…不弄干净…咋知道…到底烧没了多少?沈东家…还指着这些还债…”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再说了…得看看…这火…到底是怎么起来的!”
他最后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在周围几个同样在废墟边缘默默清理的雇工心里激起了一圈涟漪。是啊,这火烧得太邪性!太快!太猛!那松油的味道,浓得呛死人!
几个同样带着轻伤的雇工互相看了一眼,沉默地点点头。他们不再劝阻李大锤,反而也默默地弯下腰,强忍着疲惫和伤痛,各自找了工具——断掉的锄头柄、烧黑的铁锹头、甚至徒手,开始在李大锤周围的区域,小心翼翼地清理起来。他们翻动着滚烫的瓦砾,拨开厚厚的灰烬,寻找着任何可能残留的、未被完全焚毁的物件,也试图在满目疮痍中,找到一丝关于这场灾难真相的蛛丝马迹。
沈微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她没有回头,但紧握的拳头,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李大锤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她心中最深的疑虑和恨意。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昨夜发现那片松油布的地方——那里现在只剩下一片被翻动过的焦黑。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和断断续续的咳嗽、翻动瓦砾的声响中缓慢流逝。灰白的晨光渐渐变得稀薄,却依旧无法驱散笼罩在废墟上空的沉重阴霾和刺鼻气味。
突然!
“咦?”李大锤发出一声带着痛楚的惊疑。他正用那截焦黑的木棍,吃力地撬动一块半人高的、坍塌下来的厚实土坯墙块。这块墙压在一堆烧得只剩下框架的货架残骸上,异常沉重。李大锤咬着牙,受伤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汗水混杂着脸上的黑灰流下来,但他没有放弃,一点一点地将那块土坯墙向旁边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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