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格外的冷,纵是裹着貂裘锦氅的贵人,也禁不住要跺跺脚,呵一口白气,旋即被冻得消散无踪。
魏嬿婉只一件洗得发硬的薄棉袄子,寒风吹透,直如披着层冰纸。花房掌事姑姑指派下话来,坤宁宫岁朝清供,必得要那高枝上最苍翠的松枝,显其凌霜傲骨。
她踩着没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挪到园中那株古松之下。踮起脚尖,竭力向上探,在粗糙的松皮上反复抓挠,留下道道血痕。可拼尽全力,所得也不过几根零落的细枝,不堪供奉。
姑姑踩着厚底棉鞋踏雪而来,瞥见篮中寥寥,脸立时沉如锅底。不等魏嬿婉开口,粗硬手指便又一次拧住了她冻得薄脆的耳朵,痛得她眼前发黑,几乎听见耳骨呻吟。
“你个下贱蹄子!这点差事都办砸,白糟蹋了宫里的米粮!打量我不知道你躲懒耍滑?”唾沫星子夹着寒风喷在魏嬿婉脸上。
“姑姑容禀…实在是那松枝太高…”她忍着钻心剧痛,声音颤抖。
“还敢犟嘴?”那拧着耳朵的手劲骤然加倍,另一只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手劈头盖脸戳过来,尖利的咒骂直往她心窝里扎,“天生的贱骨头!下贱材儿!只配在泥里滚!”
魏嬿婉浑身发抖,牙齿磕碰着,再不敢辩白一字,只将头深深埋下去,从齿缝里挤出破碎的声音:“奴婢知错…奴婢这就再去折……”
姑姑这才撒手,啐了一口,裹紧棉袄,骂骂咧咧踏雪而去。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到火烧的耳廓上,她踉跄几步,跌坐在冰冷的汉白玉台阶上,眼泪忍不住地掉。
泪眼模糊间,一方靛青粗布帕子静静递到了眼前。魏嬿婉惊惶抬眼,泪光里映出那张熟悉的脸——凌云彻。
她心头猛地一缩,如同伤口被盐粒搓过,忙偏过头去,想藏起红肿的耳朵和满面的狼狈。
“擦擦吧。” 凌云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雪地里一丝难得的暖意。
魏嬿婉迟疑片刻,终是伸出手,用那满是血口子的指尖触向温厚的粗布。她胡乱在脸上抹着,泪痕混着雪水被擦去,粗粝的纹理摩挲着皮肤,竟也生出一丝劫后余生般的微温。
心中那点被风雪冻僵的痴念,此刻在现实的寒冰前碎得可笑。这争抢奔突,换来的不过是从一处泥沼滚入更深的冰窟,徒增狼狈罢了。而这狼狈,偏又落在他眼里。
“我…真是没脸见你。”她垂着头,声音低哑,带着自嘲的苦涩。
凌云彻目光落在她那双伤痕累累的手上,眉头紧锁:“你的手…这是怎么弄的?”
魏嬿婉下意识地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在花房里,谁还把这当一双手看呢?不过是几根会动的柴棍罢了。”
“…别哭了,” 凌云彻的声音沉了沉,“那松枝,我去替你折下来。”
她猛地睁大了眼睛,泪眼婆娑中满是惊愕:“你…你如今不在冷宫当差了?” 这才留意到他身上那件虽不华丽却厚实整洁的棉服,脚上簇新的靴子。
“嗯,” 凌云彻点点头,“娴妃娘娘出了冷宫,念着旧日一点微劳,拉扯了我一把。如今在坤宁宫当差。”
“坤宁宫?!”魏嬿婉霍然站起,震惊、狂喜、难以置信,最后汇聚成一股灼烧肺腑的强烈不甘!
“那太好了!太好了!” 她喃喃着,心绪却如沸水翻腾。
为何他们男子,不必如女子这般机关算尽,如履薄冰?便是枯等干坐,也有机遇会从天上掉落到他们脚边。
而她,拼尽了全力去争去抢,到头来,这世道只一遍遍冷冷回响:女子就是生来命贱,如同阶前草芥,合该被踩踏碾压!
女子何曾被当个人看?
她不甘心,她太想活成个‘人’了!
这念头如野火燎原,烧尽了方才的难堪。她猛地伸出手,不顾一切地紧紧抓住凌云彻的袖子:“云彻哥哥!从前是我错了!你…你能不能帮帮我?”
凌云彻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着,目光复杂难辨。片刻,反手拉过了她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转身走向那株古松。铁器与坚冰撞击的清脆声响,在空旷的雪园里一下下荡开。
魏嬿婉下意识地想抽出手,她方才抓住他的袖子,并非那个意思…,可她总要回报凌云彻什么。不然,她凭什么换来他的帮扶?凭那点早已被她亲手斩断的旧情吗?
夜里,魏嬿婉独自坐在窗下,借稀薄的月色拈着针线,为凌云彻做着荷包。
思及近日事体,想他素日虽秉性纯良,对前途却未免疏懒,如今既蒙娴妃娘娘抬举,少不得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谨慎当差,再不能似从前那般得过且过了。
想到此处,魏嬿婉心中不觉一喜,暗暗忖道,额娘再提起时,大约也不会十分拦阻了。
她自问不蠢不笨,若能有机会到娴妃娘娘跟前伺候,她必定比旁人更尽心,更竭力!她会把娴妃娘娘的恩德刻在骨子里,十倍百倍地报答回去!
娘娘要她向东,她绝不向西;娘娘要她赴汤,她绝不惧火!她要让娘娘看到她的忠心,她的能干,她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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