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午后时分,日影西斜,暖阁内皇上与金玉妍品茗闲叙,语声渐低。殿外侍立的宫人们,亦被那熏风暖阳拂得眼皮沉重,一个个垂首打盹,廊下寂然无声。唯魏嬿婉抱着永珹,在那朱漆回廊间悄移莲步,裙裾微动,不闻声响。
她纤纤玉指间拈着个玲珑物件儿,乃是内絮新棉、外裹五彩云缎的小绣球,缀着细细缨络,煞是精巧。樱唇微启,声若莺啼,柔声哄着怀中稚子:“阿哥且瞧,球儿跳跳!”
言罢,皓腕轻扬,素日里极稳当的手势,此刻却似着了魔障,直教彩球脱了准头,在半空里划出一道轻巧弧线,不偏不倚,正正落入了正殿侧面那尊半人高的鎏金狻猊香炉深处——那狻猊兽耳向内弯曲,幽深刁钻,便是个成人,徒手也极难探及。
永珹立时朝着彩球失落的方向咿呀探身,小手虚抓。魏嬿婉面上佯作焦灼,抱着阿哥在香炉旁逡巡数匝,一双柳叶眉颦蹙,眼波流转间,却若有似无地扫过殿门角落,口中念念:“哎呀,这可怎生是好?阿哥片刻离不得的心爱之物,竟卡在这铁疙瘩里头了……”
话音甫落,但见那青灰色阴影深处,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魏嬿婉心中主意已定,抱着永珹,脚步放得愈发轻软,向着那阴影处盈盈走近几步,在距进忠约丈余之地立定。
她刻意压低了嗓音,带了几分商量又含着怯意的口吻,轻声道:“进忠公公,您瞧……阿哥这彩球儿,卡在那兽耳缝里,位置实在别扭得紧。烦劳您高抬贵手……帮衬一二?阿哥离不得这玩意儿,若是一时哭闹起来,惊扰了里头圣驾,奴婢……奴婢实在担待不起。”
殿门阴影里沉默了片刻。
终于,那青灰的身影迟缓地从墨色中剥离出来。帽檐低压,更衬得他面色灰败,额角还沁着一层细密冰冷的汗珠,在阴影里闪着微弱的光。他脚下挪动得极慢,每一步都似踏在刀尖火炭之上。
待挪至香炉边,进忠略略抬眼,觑了觑那卡死的彩球,并未多言,只深深吸了一口凉气,便欲伸手去够那兽耳后的缝隙。
“公公使不得!” 魏嬿婉心头猛地一跳,脱口低呼出声。眼见他因踮脚的动作牵动伤势,牙关紧咬,眉峰几不可察地狠狠一蹙,额上冷汗又添一层。她连忙续道,语速快了几分:“那兽耳边棱锋利,仔细硌伤了手!奴婢方才恍惚瞧见,那边廊柱底下,倚着根花匠修剪枝叶时落下的细竹竿子!用那物件儿轻轻挑拨一下,兴许能成!劳烦您…替奴婢看顾阿哥片刻,奴婢去去便回!”
她说着,便将怀中的永珹阿哥轻轻往前送了送,眼神里满是央求。
“……好,姑娘仔细脚下。” 进忠声音暗哑,几不可闻,只微微颔首,算是应承。
魏嬿婉心头微松,忙俯身对永珹柔声安抚道:“阿哥乖,且在此处稍待樱儿片刻,这便去寻竹竿子,替你够那彩球儿回来。”
一时间,只剩进忠和好奇张望的永珹。他目光落在小小的阿哥身上,努力维持着侍立的姿态,身体的重心却依旧不受控制地偏向左侧,以减轻身后尖锐的痛楚。额角的冷汗在阴影中微微反光,唇色淡得近乎透明。
魏嬿婉脚下生风,去得疾,回得更快,手中果然擎着一根细长光润的竹竿。
二人再无多言,极有默契地合力。魏嬿婉稳住竹竿,进忠忍着剧痛,将竹竿细长的一端,小心翼翼探入那狻猊兽耳幽深的缝隙之中。
他腕上巧劲暗运,屏息凝神,轻轻拨动了几下。只听得“嗒”一声极轻脆响,那五彩云缎小球便骨碌碌滚落出来,被魏嬿婉眼疾手快,一把抄在柔荑之中。
“阿哥,球儿回来啦!”她展颜一笑,宛若春花初绽,将小球递到永珹手中。就在抱着阿哥起身,借着转身将竹竿倚回廊柱的刹那,身子极其自然地微微一倾,仿佛只是被那竹竿绊了一下,失了重心般,朝着边缘的进忠轻轻斜靠过去。
一个温软微潮的小小布包,仿佛有生命般,趁着他指缝因惊愕而微松的瞬间,不容拒绝地滑进了他的掌心。
魏嬿婉已经抱着永珹站稳,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倾斜从未发生。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侧对着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气声儿急促低语:“公公收好!御花园的紫珠草和积雪藤都快被奴婢采尽了,如今怕是不好找。好在,奴婢这儿还剩了这些。”
进忠亦未回头,只佯作整理竹竿,指腹下意识地紧紧攥住那微潮的布包,喉头微动:“那姑娘的手怎么办呢?”
“奴婢手上都是旧伤,是挨过去的事儿了;公公身上,是新创,没有药,多少人挨不过去。一双漂亮的手,可没一条鲜活的命重要。”
话音未落,她已抱着永珹,脚步略显凌乱地朝着远离殿门的方向匆匆走去,只留下一个微微绷紧的纤细背影。
进忠强自定了定神,面上不露半分痕迹,依旧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挪回殿门那浓重的阴影里侍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