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嬿婉正自倚着冰凉的朱漆廊柱,忽觑见暖阁方向转出一道熟悉的身影,心头倏地一跳,指尖下意识在柱上轻轻一叩。那“笃”的一声微响,立时便被漫天风雪的呜咽卷了去,消弭无踪。
进忠脚步微顿,眼风似有若无地扫过梅影深处虬枝横斜的幽暗,旋即侧身,对身后两个捧着空托盘的青衣小太监温言道:“这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难为你们跑这一趟。娘娘既已恩赏了果子,且去茶房讨碗滚烫的热茶,暖暖肠胃,略歇歇脚,再回去复命也不迟。”他略抬下颌,指向远处朦胧的殿宇轮廓,“我瞧着启祥宫后殿角门旁,仿佛有块冰棱子未铲尽,恐绊了不当心的人,顺道去瞧瞧便了。”
小太监们如蒙大赦,忙不迭躬身喏喏道谢,缩着脖颈,脚下生风般朝那透出暖黄灯晕的茶房方向急急去了。
待那两个瑟缩的身影彻底隐没在月洞门后的风雪帘幕中,进忠方不疾不徐地整了整本无一丝褶皱的袖口,状若闲庭信步,向那株暗香浮动的老梅踱去。
“樱儿姑娘。” 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风雪的嘶鸣。
魏嬿婉闻声,忙敛衽屈膝,端端正正福了一福,冻得微颤的声音里满是感激:“进忠公公,方才多谢您周全。”
她抬起一张被寒气浸得青白的小脸,目光却清亮如寒潭映月,直直望向进忠。
进忠唇角微弯,似笑非笑,并未答她谢语,只探手入怀,小心翼翼掏出一个物件来。乃是一个黄铜打就的汤婆子,小巧圆润,打磨得锃亮,甫一离怀,便氤氲出一团暖融融的气息。他双手捧递过去,语气带着少有的郑重:“拿着,仔细焐在心口,或可抵挡一阵子这刺骨的寒气。”
魏嬿婉微微一怔,看着那递到眼前的暖意,迟疑着不敢接。
“宫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 进忠的声音更低了几分,贴着风声送进她耳中,“炭火手炉,皆是有份例定数,不许底下人私用,更别说这等宫外进来的物件。这是我托相熟的采办,费了些周折才捎进来的,原想自己留着过冬。你且收着,可牢记,用时千万避着人,藏在厚棉衣里,莫要露了形迹。用前灌滚水只七分满,拧紧了塞子,外头厚布裹缠严实了,方不烫皮肉。若万一……被哪个眼尖的觑见,一顿皮开肉绽的板子,只怕还是轻的…”
魏嬿婉的目光胶着在那小小的汤婆子上,又悄然上移,落在他冻得同样泛青的耳廓上,心中酸涩交织,低声道:“公公自己呢?您把这御寒的宝贝给了我…您岂不是要受冻?况且,方才您已然帮了大忙,奴婢已是感激不尽,怎好再收您如此贵重又担着干系的东西?”
进忠闻言,喉间轻轻“呵”出一声,似笑非叹,抬手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囊,掂了掂,正是方才金玉妍赏的两把金瓜子。
“嘉妃娘娘方赏了这个。有了这些黄白之物,莫说一个汤婆子,便是十个八个,自有门路能弄进来。姑娘不必替我忧心。说起来,这两把金瓜子,何尝不是姑娘带来的机缘?”
魏嬿婉心头一颤,铜壁的温热透过掌心,直透骨髓,让她冻得麻木的身子激灵灵打了个冷颤,随即一股暖流缓缓蔓延开来。
她紧紧抱着这团珍贵的暖意,借着清冷的月辉凝入进忠双眼:“总是要一码归一码的。”
“姑娘若实在心下难安,” 进忠目光微动,声音沉静下来,带着一丝探究,“我这儿倒真存着一个疑问,盘桓心头许久了。今日风雪得见,斗胆一问。”
“公公请问,” 魏嬿婉立刻挺直了因寒冷而微驼的脊背,神色端凝而认真,“奴婢必当知无不言。”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也凝滞了呼吸,天地间唯余雪落梅枝的簌簌轻响。
进忠穿透沉沉的寒夜,望向远处灯火通明却透着森严壁垒之气的启祥宫正殿,缓缓道:“这启祥宫,外头瞧着,自是雕梁画栋,金玉满堂,烈火烹油般的富贵。可内里乾坤究竟如何,咱们这些在底下当差、看人眉高眼低的,谁人心里没杆明镜似的秤?”
“在这样一位主儿跟前伺候,哪一个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有不慎,行差踏错半步,便是万劫不复的灭顶之灾。我瞧着,姑娘你差事办得是极好的,伶俐勤谨,眼明心亮,也颇得几分表面青眼。可这宫墙之内,捧高踩低,明枪暗箭,其中的委屈磋磨,想必也没少往肚里咽。”
他顿了顿,复落回魏嬿婉脸上:“为何我每次见你,无论是逗引阿哥时的笑语晏晏,还是受罚归来时的鬓发微乱,眉宇间竟寻不见一丝半毫的疲累颓败之色?姑娘这份心气,这份对明日仿佛永不熄灭的期许,究竟…从何而来?”
魏嬿婉亦未立刻作答,微微仰首,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她挺直的鼻梁和冻得发红的双颊上,目光顺着他越过飞檐斗拱,投向的却是那被铅灰色浓云压得低垂,无尽苍茫的夜空。
“公公说,我们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不错。然则,正因这冰面之下是万丈深渊,才更要挺直了脊梁,睁大了眼睛,不是吗?若连这点心气都散了,骨头都酥了,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顷刻间便会被这吃人的深宫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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