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妃方去,娴妃与愉嫔随侍圣驾,缓步徐行,至御花园幽邃之处。
娴妃觑着皇上容色霁和,遂莲步轻挪,挨近御前,纤指微抬,似不经意间拂过龙袍袖口垂落的一缕金线流苏,指尖轻捻慢拢。
“皇上——” 她拖长了莺声,含着一缕娇嗔,“臣妾适才亭中观瞧,见您发落嘉妃妹妹,又格外施恩,将嬿婉擢升至养心殿奉茶……这般恩典,真真是她的造化了。只是臣妾愚钝,心底存了个小小疑惑,不知当问不当问?”
皇上侧眸睇她,唇边噙着一丝玩味:“哦?但讲无妨。”
娴妃似羞似恼地一顿足尖,两颊飞起淡淡轻红:“臣妾思忖着,嬿婉虽受了委屈,然养心殿乃何等枢要清贵之地?寻常宫人,便是熬尽青丝也未必得近一步!皇上这般抬举……莫不是……存了纳她入后宫,赐予名分的心思?”语毕,眸光如丝,紧紧缠住龙颜,不放过分毫波澜。
皇上闻之微怔,旋即笑声朗朗,惊起几只栖鸟。他停下脚步,伸指于娴妃鼻尖轻点:“你这小醋坛子!整日里便琢磨这些捕风捉影之事!”
“朕不过见她今日委实含冤,又遭嘉妃磋磨,楚楚堪怜。养心殿奉茶,差事清雅,又近在朕前,无人再敢欺凌,权当给她一条安身立命的体面出路罢了。区区一介宫人,值得什么?” 言至此,话锋倏转,“况朕观那丫头,眉眼之间,倒隐有与你年少时一二分神似。她得此机缘,归根结底,还是沾了你的光!若非念着你的情分,朕岂会留意此等微末之人?”
娴妃垂睫低语:“皇上惯会取笑!臣妾蒲柳陋质,有何光采可沾?此乃皇上仁德,泽被下尘,是那丫头的福泽罢了。” 言罢,便挽住愉嫔玉臂,“海兰妹妹,你说可是此理?”
愉嫔忙赔笑应和:“姐姐风华无双,皇上圣心明鉴,那丫头亦是福缘深厚。”
三人复略赏花木,未几,皇上微露倦色,揉额道:“园中景致已览,朕尚有要紧奏章待批,须回养心殿了。尔等自便。”
娴妃与愉嫔即刻敛衽,盈盈下拜:“臣妾恭送皇上,愿皇上圣躬康泰,万福金安。”
皇帝略一挥手,便携内侍,转身向养心殿方向大步而去。
待那明黄身影没入重重花影,娴妃面上温婉笑意,霎时如烟消散。
她缓缓直起身,唇角逸出一声极轻的冷嗤。
愉嫔在侧瞧得真切,心头一跳,趋前半步,压低声儿探问:“姐姐…这是怎么了?方才皇上不是说得明白,只是怜惜那丫头,给她个好前程吗?还说是沾了姐姐的光呢……”
“沾我的光?呵……好个‘沾光’!”娴妃美目微凝,眼风扫过愉嫔惊疑的面庞,“海兰,你亦是宫中旧人,岂不知这些面儿上光鲜、哄人安心的门面话?养心殿是何所在?龙榻之侧,御笔之畔!置一水葱儿似的丫头近身侍奉,眉眼间还存着几分‘旧日神韵’……这‘机缘’背后藏着什么机锋,还用明言?不过是‘新瓶’盛‘旧酒’,又或……‘旧瓶’换‘新酿’罢了。皇上金口玉言,自要滴水不漏——予那丫头恩典,予嘉妃余地,亦予我这‘旧人’几分薄面。台阶铺设得稳稳当当,端的是一派仁君气象。”
她略顿,唇边讥诮愈深:“你且睁眼瞧着。不出两日……这深宫后院,怕就要添上一株‘新枝’了。”
愉嫔见娴妃眸光森冷,忙绞着帕子,试图寻些宽解之语:“姐姐且宽心。那起子人,不过是效颦的东施,学得皮毛,略沾得姐姐两分神韵影子罢了。姐姐与皇上的情分,是打根儿上长出来的情谊,经了多少风雨岁月?岂是那等浮花浪蕊可比拟的?皇上不过是一时瞧着新鲜,赏玩个三五日,终究是云烟过眼,做不得数的。”
娴妃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腕上的一串冰透碧玺,那翠色映着渐渐疏落的日影,流转过捉摸不定的光。半晌,才幽幽叹道:“情分?说起情分……倒叫我想起一桩旧事来。”
“那时节,我年纪尚小,因着姑母还在……偶尔也能在宫里走动。有一回,恰逢大人们在畅音阁听戏,皇上那时也还是少年皇子,我便随在一旁。唱的,正是那出《墙头马上》…”
“台上锣鼓喧天,演的是裴少俊墙头窥艳、李千金马上私奔的荒唐事,何等旖旎热闹。可你道台下是何光景?我姑母…彼时已显出式微之相,我瞧着那戏,心里头似压着千钧重石,台上演的是才子佳人的风流,台下看的,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戏码。”
“偏生皇上那时年少,听着戏文,竟侧首与我闲谈。我一时触动,望着那戏台,便低声感慨:‘这李千金倾心托付,终落得个被逐出府的下场,可见情之一字,最是飘渺,也最是伤人。便如我姑母……’”
“皇上听了,他当时便道:‘戏文终究是戏文。裴尚书拘泥礼法,短视无情。我若为裴少俊,既知佳人深情,岂能负之?必不叫那墙头马上之人,落得个霜欺雪压、零落成泥的下场。’言犹在耳,掷地有声……”娴妃一声轻嗤,如同枯叶被寒风撕裂,“何等意气?何等……大言?言其必不使我等如戏中弱质,遭那等弃如敝履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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