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嬿婉纤指轻转,将上好的松烟墨锭在端州紫云砚上徐徐研磨。墨汁浓稠如漆,幽光浮动,映着她低垂的眼睫与案前跳跃的烛火。不动声色间,将皇上眉宇间的沉郁尽收眼底。
他信手拈起一份奏折,指尖在那密密麻麻的题本上重重一划,复又掷回案头,身子向后微仰,烦忧已极。
魏嬿婉心念电转,轻启朱唇:“皇上,龙体紧要啊…。嫔妾斗胆,不若替皇上按一按肩颈,也好松泛些个?”
皇上闻言,略一颔首,闭目靠向椅背。
魏嬿婉立时莲步轻移,绕至御座之后,一双柔荑带着温香,力道均匀地按捏在肩颈。螓首微俯,目光却似不经意间,悄然落在那份被掷回的奏折之上。
吏部等衙门谨题:为遵例大计事。
窃照雍正十三年定例,各省官员三年一次考绩,务在激扬清浊。今乾隆十年大计届期,臣等严饬各直省督抚秉公查核。
兹据各省陆续造册咨部:
计开:
直隶省劾报不谨官七员、疲软官三员、才力不及官五员;山东省劾报不谨官九员、浮躁官四员、年老官二员;山西省劾报不谨官五员、才力不及官六员、有疾官一员…
通共不职官员一百八十员,列款具题在案。
伏查乾隆元年钦奉上谕:“政尚宽大,以养天下和平之气”,各官本宜洁己奉公。今察其劣迹,或废弛公务,或簠簋不饬,或闒茸充位,实属辜恩溺职!虽经该督抚分别注考,然积玩成痼,渐染成风,臣等不胜惶悚。
相应将各员情罪造册进呈御览,伏乞皇上睿鉴,敕下该部严议施行。
【朱批】:此等劣员竟至一百八十员之多!朕之‘宽仁’岂容若辈钻营耶?
‘不谨’即贪墨之渐,‘疲软’乃溺职之尤!吏治若此,痛愤何如!该部速拟严处条陈以闻!
皇上虽闭着眼,口中却低低自语,似问似叹:“‘宽仁’……朕意本在泽被苍生,缓和世风,何以竟至此?这‘不谨’、‘疲软’、‘才力不及’……字字皆是蛀空国本的蠹虫!难道这宽仁之政,反成了滋生怠惰、豢养硕鼠的渊薮?”
魏嬿婉垂眸屏息,权当未闻。然方寸之间,已是暗流奔涌。
这题本里一行行员额数字,此刻正化作养心殿弥漫的铁锈腥气——皇上震怒的不仅是贪官污吏,更是他亲手推行的宽仁之政,竟在十年间,纵容得官场纲纪如同春日残雪,表面犹存,内里却已悄然涣散,渐至泥泞难行。这‘大计’所录,不过是冰山浮出的一角,那深埋于大清肌理之下的痼疾,早已如附骨之疽,岂是一纸考语、一次黜陟便能轻易刮骨疗毒?
想来,纵一时陷于‘宽则生懈,严则招怨’的两难,皇上早晚要有大动作,意复前朝铁腕。
魏嬿婉眼风扫过那盏早已凉透的龙井,极轻地停了手,无声无息地移至案边。素手提起暖窠里的青玉壶,新沸的泉水注入建窑兔毫盏中,几片碧螺春随水舒展,清香顿时压下了沉郁的墨气。
她将新茶捧至皇上手边,声音低柔:“皇上批了这许久折子,一盏热茶,最是安神宁心。茶凉了伤脾胃,嫔妾斗胆,替您换一盏新的。” 说罢,又悄然退回身后,指尖重新落在那僵硬的肩颈上,仿佛方才只是做了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
温热的茶气氤氲,混合着她指尖的力道,似乎让皇上绷紧的神经松动了些。良久,他闭着眼,喉间那沉雷般的郁气化作一声极低的喟叹:“嬿婉……你说,这茶,是旧的好,还是新的好?”
魏嬿婉心中猛地一紧,皇上问茶,焉知不是问政?若顺着说‘旧茶凉了伤身,自是新茶好’,岂非影射新政?若说‘旧茶醇厚’,又恐逆了圣意。
“回皇上的话,嫔妾蠢笨,只知,旧茶陈了,失了本味,纵有昔日醇香,也难再暖人心脾;新茶虽清冽,却也得看火候、水源,若烹煮得法,自能涤烦去腻,滋养精神。说到底…茶,总得是合宜入口、熨帖身心的才好。一切皆以龙体贵重,自然是什么合宜,便用什么。”
他端起那盏新茶,呷了一口,目光重新投向那刺目的朱批,“是了,水啊,沏得太温吞了,反倒会沤出些不堪入口的渣滓。是该……换壶新水。”
“可是茶水不合皇上的口?嫔妾这就去重烹一壶来。”魏嬿婉作势动身。
皇上伸手便将她皓腕攥住,温言道:“不必费事。你方才斟的这一盏,滋味便甚好。”他也不再看那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只将她轻轻一带,携入怀中:“且坐坐,陪朕说会儿话。”
魏嬿婉依言坐了,心跳如擂鼓,不敢多言。皇上亦不续谈什么,只一手揽着她,一手随意翻弄着案头一本闲书,间或低声问两句可还适应。她声音细细,如莺啼燕啭,一一答过。
不觉日影西移,殿中掌起了灯烛。敬事房总管太监躬身入内,小心翼翼跪禀:“皇上,时辰到了,请翻牌子。”
皇上正执了嬿婉一只柔荑在掌心摩挲,闻言,目光仍在那玉葱般的手指上流连,头也未抬,只淡淡吩咐道:“不必翻了。今日…还是魏答应侍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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