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暑气微消,翊坤宫内殿已掌起灯火。如懿方卸却钗环,忽闻外间一阵请安之声,帘栊响动,竟是皇上步履沉沉而入。
如懿忙不迭起身相迎,眸中流光潋滟:“皇上今儿不是未曾翻牌子?怎的悄然而至?臣妾此处毫无预备……”她笑意盈盈,亲为解下薄薄的明黄外氅,忙命惢心,“速沏碧螺春来,用那套甜白釉盏!再取些冰湃的鲜果!”
皇上目光沉沉,凝于殿角那盆开得正盛的素心兰,未接如懿话头,只默然于临窗榻上坐了。
一双柔荑轻搭其臂,如懿细语温言:“皇上瞧着似有倦意?可是朝务劳神?容臣妾为皇上松泛筋骨可好?”言罢,便转至其身后。
“若遇烦难,臣妾虽愚钝,亦愿为皇上分忧一二。诉诸于口,或可稍解郁结。”
半晌,皇上缓缓侧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直视如懿,带着审视的寒芒,终是开口:“朕问你,永琪臂上那几处青紫,分明是拧掐所致,你可知晓?”
如懿心头猛地一撞,面上霎时浮起惊愕与难以置信之色。她“霍”地后退一步,旋即毫不犹豫屈膝跪于金砖地上,仰面视君,眼中顷刻间盈满泪光:“皇上!永琪虽非臣妾亲生,却是臣妾自襁褓之中,亲手抚育,看着他一日日长至四岁有余!臣妾待他,不敢言胜似亲母,却也倾注心血!他身上的伤……臣妾竟浑然不知!”她语速极快,显是情急,旋即又似猛然想起什么,蹙眉凝思道:“莫非是前几日在长春宫,他与璟瑟争执时……小儿不知轻重,竟伤了永琪臂膀?是臣妾疏忽了!”
她姿态极低,认错亦快。
然皇上并未立时命她起身,只接过惢心奉上的茶,徐徐啜饮一口。又道:“好,此事你推作不知。那朕再问你,永琪如今贴身仍着那云锦所制里衣,捂得颈项通红,遍体痱子,刺痒难当,此事,你总该知晓了罢?”
如懿闻言,眼中珠泪终是滑落,香肩微颤,尽是委屈与伤怀。她抬起泪眼,直视龙颜:“臣妾明白了……臣妾今夜这翊坤宫,迎来的非是圣驾恩泽,而是皇上的诘问责难与疑心!”
“臣妾待永琪之心,日月可鉴!每日晨起,必亲自过问其饮食冷暖,督其读书习字,唯恐有负圣托。那云锦,乃内务府新贡极品,拢共只得一匹,触手生凉。臣妾思及夏日炎炎,永琪畏热,得了此物,第一个念头便是予他裁制贴身里衣,但求他能舒爽些……臣妾一片慈母心肠,岂料此料竟密实不透气,反害了孩儿?”言及此处,已是泪落涟涟,语气化作凄楚,“皇上!是何等阴毒之人,在背后这般构陷臣妾?连臣妾对永琪的一片赤诚都要拿来作伐?臣妾在皇上心中,莫非便是那蛇蝎心肠,连一稚子都容不得、要害其受苦的恶毒妇人么?”
她微微挺直跪着的脊背,目光灼灼如炬:“臣妾与皇上,是年少相伴的情分!是‘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的情谊啊!当年臣妾入宫伴驾,皇上握着臣妾的手言道,‘此生必不相负,绝不让青樱落得霜欺雪压、零落成泥的下场’……此言犹在耳畔,难道都……都忘却了么?”
“如今,只为这捕风捉影、不明就里的‘疏忽’,皇上便将臣妾一片真心践于足下,疑臣妾至此?臣妾抚育永琪,名分早定,他便是臣妾的孩儿!臣妾纵偶有思虑不周、照料失察之处,然此心此意,对天可表,绝无半分害人之念!皇上……您今日这般待臣妾,臣妾……当真如万箭穿心!”
皇上那被疑云笼罩的心肠,终究被这旧日情分撬开一丝缝隙。紧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松,眸中审视的寒冰亦裂开一道微澜。
“唉……”他伸出手,虚虚托住如懿手臂:“起来说话。地上寒凉。”
如懿倔强地仰着脸,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似要辨明这动作背后是暖意抑或仅是敷衍。
“你啊…”皇上手上略加了些力,将她搀扶起来,顺势引她坐回榻上。自己亦挨近坐下,距离比方才近了几分。
“朕方才,并非全然不信你。那云锦,确是稀罕贡物,触手生凉,成人着之自是极佳。只是……”他略顿,目光落在如懿犹带泪痕的面上,“稚子与成人不同。孩童心火本就炽盛,肌肤又格外娇嫩。那料子摸着凉滑,实则密实难透气。暑热蒸腾,紧贴幼小身躯,热气郁结难散,岂非成了蒸笼?朕观永琪颈后那片红疹,背上捂出的痱子,密密匝匝,孩子定然痒得夜不安枕,抓挠得皮都破了……”
“你待永琪之心,朕知。得了稀罕物想着他,亦是慈母心肠。只是这‘慈’,有时也需用得其所,合乎时宜,更要合孩子的体质。”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带着安抚与教诲。如懿眼中泪意稍歇,然那份委屈惊疑未散,她垂眸,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声音低哑:“皇上既知臣妾心,那……”
“正因如此,朕思虑再三,永琪……还是由他生母海兰亲自抚育,更为妥帖周全。海兰侍奉朕多年,温婉恭顺,诞育皇子有功,朕已下旨,晋封其为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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