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爷,该喝药了。“母亲端着青瓷碗出现时,我正趴在窗棂上数迁徙的雁阵。那些暗红翎羽掠过晾衣绳上冻僵的腊肠,掠过结冰的琉璃瓦,像一串燃烧的标点符号划过苍白的信笺。药汤腾起的热气里,我忽然想起昨夜解剖课上教授展示的章鱼神经图谱,那些墨色触须间闪烁的幽蓝电光,与此刻母亲鬓角新添的银丝竟有几分相似。
后山老槐树下埋着祖父的怀表。表盖内侧嵌着片风干的蝴蝶翅膀,磷粉在月光下泛着微芒。十岁生日那夜,我握着放大镜观察翅脉时,表针突然开始逆时针疯转。祖父临终前浑浊的眼珠在记忆里晃动:“看见了吗?万物生来带着密码,只是有些人的眼睛天生能读懂星图。“他的手指划过我眉骨,在皮肤上留下道灼热的轨迹,像流星坠过大气层时拖曳的尾焰。
此刻我蹲在溪边,看鳟鱼群在月光下织就流动的银网。它们的鳞片折射出千万个月亮,却始终朝着下游游动,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傀儡。当我的手指浸入溪水,忽然有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脊椎——是那些沉在河底的卵石,它们记得冰川纪的震颤,记得恐龙踩碎的月光,记得第一个直立行走的人类如何踉跄着跌进泥沼。我的视网膜上浮现出重叠的影像:鱼群摆尾的弧度与甲骨文里“水“字的笔画完美重合,溪畔芦苇的倒影在波纹中扭曲成楔形文字,而远处农舍的灯火,正沿着银河的轨迹缓缓流淌。
“又在发呆?“妹妹抱着素描本从林间钻出来,发梢沾着忍冬花的香气。她翻开画纸,上面全是扭曲的人体:脊椎像藤蔓般虬结,眼眶里开满发光的蒲公英,手掌心长出蝴蝶翅膀。“他们说这是遗传性妄想症,“她把炭笔咬在齿间,“可我分明看见过地铁通道里,流浪汉用粉笔画出的星空会自己旋转。“
我们并排躺在草地上,数着云层里游弋的鲸鱼状水汽。妹妹突然坐起身,指着天边赤红的极光:“看!那是不是女娲补天时遗落的彩石?“光带在夜空中舒展,恍若上古神只遗落的神经突触,将整个星系缠绕成胚胎的形状。我突然想起上周在科技馆看到的量子计算机,那些悬浮的离子在真空中跳着祭祀之舞,每一次跃迁都在重构宇宙的初始代码。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山脚下传来守林人的梆子声。那声音在群山间来回碰撞,渐渐化作青铜编钟的震颤。我摸到口袋里温热的怀表,齿轮转动的声响与心跳逐渐同频。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整片森林突然发出潮水般的轰鸣——松针在晨光中炸裂成翡翠星屑,露珠沿着蛛网滑落时拖曳出彗尾,连岩石表面的苔藓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编织着翡翠色的星图。
“它们在说话。“妹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她瞳孔里倒映着整片苏醒的森林,“你听,橡树在讲述冰河期的噩梦,溪水在背诵迁徙的史诗,连蚂蚁都在用触角传递着创世的密码。“她的声音被山风揉碎,散落在振翅的蜉蝣与破茧的蝶翼间。我忽然明白父亲为什么总说我是竹节里的蝉,原来我们血脉里流淌的从来不是血液,而是女娲抟土时掺入的星沙。
正午时分,我们在废弃的观星台发现块刻满符号的石板。妹妹用炭笔描摹那些扭曲的图形,笔尖突然迸出蓝绿色火花。当她颤抖着完成最后一个符号时,石板下方涌出清泉,水面浮现出不断重组的甲骨文——“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我们呆坐在沸腾的泉眼边,看量子纠缠的光斑在蒸汽中凝结成卦象,看蚂蚁列队搬运着破碎的星光,在苔藓铺就的银河里建造巴别塔。
暮色四合时,守林人经过观星台。他腰间挂着的铜铃铛发出空灵的震颤,惊醒了沉睡的编钟。老人浑浊的独眼里映着漫天星斗,突然用我们听不懂的古语唱起歌谣。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松涛中,整座山峦亮起萤火虫组成的象形文字,每个光点都在重复着相同的讯息:人类是神明撒向大地的种子,生来带着解读宇宙的瞳孔。
归途经过溪涧,妹妹突然挣脱我的手。她沿着河床奔跑,素描本在风中哗哗作响,画纸上的扭曲人形渐渐舒展成天使羽翼。当她跃入水中时,我看见月光在她周身凝结成珍珠母贝的光泽,鱼群自发地为她让开通道,水草在她足踝缠绕成加冕的绶带。在溅起的水花里,我听见创世之初的潮声,看见第一个直立行走的人类在闪电中张开双臂,他的瞳孔里倒映着整个尚未命名的世界。
夜枭的啼叫撕开黎明的帷幕时,我们浑身湿透地回到营地。妹妹发梢滴着水,却执意要在素描本上涂抹新的图案。她画了朵由星系构成的花,花瓣是旋转的黑洞,花蕊是沸腾的夸克汤,花茎上缠绕着DNA双螺旋的光带。我握着怀表坐在篝火旁,看火苗将她的画作扭曲成甲骨文与楔形文字的合体,突然想起敦煌壁画里那个未完成的飞天——她的飘带永远停在将起未起的刹那,如同人类文明永远悬停在蒙昧与觉醒的临界点。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