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眼中的锋芒,竟与师父传授纵横术时的神情如出一辙。
“江蓠。”他忽然掀开香炉盖,将外袍掷进炭火,“你可知错在何处?”
跃动的火舌吞没锦缎,映得江蓠面色惨白:“不该心软。”
“错在算漏人心。”裴寂用铜钳拨弄灰烬,“你当夫人寻死是为逼我?”他轻笑一声。
江蓠瞳孔骤缩。
“她算准你会心软,算准褚老会来,更算准父亲会因此愧疚。”裴寂碾碎锁片,“今日若非洛小姐看破玄机,只怕我们都蒙在鼓里。”
檐下铜铃突然叮当作响。
江蓠望着少爷映在窗纸上的剪影,恍然惊觉当年孱弱的小公子,早已长成执棋之手。
“属下愿领鞭刑!”
“我要的不是皮开肉绽。”裴寂忽然俯身,将个瓷瓶塞进他掌心,“这是洛小姐留下的金疮药,拿去用吧。”
江蓠攥着瓷瓶发抖。
火光中少爷眉目清冷如月,却让他想起八年前那个雪夜——十岁的裴寂抱着高烧的他,踩着齐膝深的积雪敲开医馆的门。
“再有下次...…”裴寂转身望着满墙符咒,“便回师父身边种药田吧。”
“少爷!”江蓠膝行两步,“属下对天起誓,下不为例!”
誓言被夜风卷着符纸飘远。
烛泪在青铜鹤灯台积了半寸厚,裴寂提笔蘸墨时,笔尖在奏折上洇开个墨团。
江蓠觑着案头将熄的烛火,轻手轻脚换了新烛芯,暖黄的光晕霎时漫过“参武威将军”五个铁画银钩的字。
“这袍子…”江蓠拎起架子上玄色锦袍,下摆泥印子叠着草汁,皱得像腌菜。
他偷眼瞥向案后,见少爷腕上佛珠随运笔轻晃,这才敢抱着衣裳退到廊下。
夜风卷着墨香掠过回廊,裴寂忽然搁笔:“洗净收着。”
江蓠差点被门槛绊个趔趄,连声应是。
……
离开长宁伯府后,谢无岐策马冲过石桥,惊飞柳梢宿鸦。
他攥着缰绳的指节发白,胸腔里像塞了团浸水的棉絮——方才洛昭寒竟当着他的面,把裴寂赠的玉连环系在了裙绦上。
马蹄声碾碎满地月光,等回过神时,武威将军府的朱漆大门已近在眼前。
门房提着灯笼小跑迎上来,暖光映出门内那道熟悉的身影。谢安奉蟒纹箭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脚边青砖上凝着层薄霜。
“爹…”谢无岐滚鞍下马的动作带着踉跄。
这三个月的流离化作喉头酸涩,却在瞥见父亲腰间佩剑时生生咽下——那是去年秋狩时,圣上赏给副将的龙泉剑。
谢安奉鼻腔里哼出个冷笑:“谢大少爷这是要当门神?”话尾被夜风刮得支离破碎。
谢无岐盯着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忽然想起去岁生辰时,这人在校场手把手教他挽弓的模样。
“将军!”亲卫谢石榴急得直跺脚,“少爷这些日子睡别院染了风寒…”话未说完就被谢安奉刀锋似的眼神截断。
谢安奉走出府门时,正撞见谢无岐独自牵着马站在石阶下。暮色里年轻人单薄的身影,让这位铁血将军心口突然揪了一下。
到底是自己从小带在身边教导的儿子......可多年严父做派已成习惯,他板着脸喝道:“怎么?在外头闯不出名堂,知道回来认错了?”
谢无岐本已准备低头。这些日子处处受挫,他确实尝尽了苦头。
可父亲这般冷嘲热讽,倒叫他梗着脖子翻身上马。谢安奉见状气得额角青筋直跳,甩着袍袖就往回走。
谢无岐死死攥住缰绳,指节都发了白。正要扬鞭时,却见父亲的心腹谢石榴气喘吁吁追来,壮着胆子拽住马辔:“少爷莫急!将军日日派人探听您的消息,前日听说您染了风寒,急得摔了茶盏...…”
谢无岐怔怔望着父亲僵直的背影。那身影分明顿在原地,像是在等什么。他心头忽地发烫,正要翻身下马,却听得一声暴喝:“谢石榴!再多舌就滚去喂马!”老仆吓得踉跄退开。谢无岐眼底刚亮起的光,就这么硬生生掐灭了。
马蹄重重踏在青石板上,谢无岐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上辈子被乱箭射穿时都不见父亲来救,如今还在期待什么?夜风卷着沙尘扑在脸上,他扬鞭狠狠抽向马臀,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浓墨般的夜色中。
谢安奉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
方才谢无岐竟头也不回地翻身上马,马蹄声砸在青石板上,像是要把这二十年的父子情分都踏碎。
“将军,您这又是何苦...…”谢石榴望着巷口扬起的烟尘,终究没忍住开口。
他自幼跟着谢安奉从军,亲眼见过将军如何抱着襁褓中的婴孩策马突围。
谢安奉猛地转身,玄色披风扫过阶前积雪:“老子的种就该有担当!当年姚副将为救他被乱箭穿心时,他才九岁,就知道抱着尸体哭喊‘是我不听军令乱跑’。”
月光照在他额角刀疤上,竟有些泛红,“如今倒好,为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就敢退洛家的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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