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昭寒的目光恰好落下。
两张脸,隔着几丈深的枯井,在骤然切开的明暗分界处……
四目相对。
死寂。
连风声仿佛都在这诡异的死寂中被抽离了。
洛昭寒脸上的平静和准备离去的漠然瞬间凝固。
她的瞳孔在看清井底那张脸的轮廓、那熟悉到让她难以置信的五官时,猛地一缩。如同看见了最不可能出现的鬼魅。
脑中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如同滔天海啸将她淹没。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瞬间冲上头顶。
裴寂?
怎么会是裴寂?
他怎么会落到这般境地?怎么会蜷在这个冰冷腐臭的枯井底?
她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低呼卡在喉咙里,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裴……”
洛昭寒只发出了一个破碎的音节。
裴寂死死构筑了一整夜、几乎已成功说服自己的所有理智高墙,轰然倒塌。
灰飞烟灭。
那束冰冷井水都浇不灭的汹涌渴望和依赖,如同开闸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强撑了一整夜的孤绝堤防。
眼底那点强装的坚硬与死寂瞬间被撕得粉碎,只剩下孤舟濒临倾覆前渴望抓住岸边浮木的、最本能的哀求。
他甚至没有看清自己是如何动作的。
身体里仅存的力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引爆。
他猛地从冰冷刺骨的水中挣扎抬起了那只早已冻得麻木发僵、布满擦伤和淤青的右臂。五指不顾一切地张开,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的希冀,朝着井口那束光、那个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身影——
伸去。
喉咙干涩嘶哑得如同破败的风箱,只挤出了两个破碎的音节,充满了溺水般的窒息感:
“……救……”
井底的黑暗在他抬臂的瞬间再次浓稠地合拢而来,但他那只朝着光源、朝着洛昭寒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却如同黑暗里无声燃烧的求救火把,灼烫了洛昭寒的视线。
就在裴寂伸出那只手的瞬间,就在他喉咙里挤出那绝望的“救”字同时——
洛昭寒感觉自己所有的呼吸都被扼住了。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像是被那井底投射上来的视线炙烤着。刚才所有想要离开的念头瞬间被一种无法理解却异常强烈的冲动彻底摧毁。没有思考。没有权衡利弊。
在看清那张脸和他无声挣扎的下一秒——
没有丝毫犹豫。
洛昭寒将那只即将熄灭的火折子猛地往旁边地上一掷。身体已如乳燕投林般轻盈矫健地向前一扑,双手在布满湿滑苔藓和枯藤的井沿用力一撑。
整个人借力腾空,衣袂翻飞间,毫不犹豫地朝着那幽深的井口纵身一跃。
噗通。
水花在狭窄的井底沉闷地炸开。
洛昭寒稳稳地落在裴寂身边稍高一点的、一处未被水完全淹没的浅滩石坎上。距离裴寂不过半步。冰凉的井水浸湿了她的鞋袜和小腿,刺骨的寒意激得她轻微一颤。但她完全顾不上这些。
她落地的一瞬,便已从怀中飞快地掏出了另一支被防水油布裹好的火折子。手腕一甩擦亮了火光。
动作流畅迅速,一星橘红色的火苗立刻在她手中跳跃起来,驱散了一小片沉凝的黑暗。
火光瞬间照亮了一方狭小天地。
借着那跳跃的亮光,洛昭寒急切地俯身凑近被井水淹至胸口的裴寂。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已经本能地探向他的额头——他脸色异常地潮红,额发被冰冷的井水和冷汗浸透,一缕缕狼狈地贴在光洁的额角。那状况怎么看都像是发热病人才有的滚烫赤红。
“怎么烧成这样?”洛昭寒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和浓浓的不解惊痛。指尖尚未触及他额头,却已被他周身蒸腾出的那股异常高温的气息灼了一下。
而他自己却在这足以让旁人热出汗的“高热”中,整个人却浸泡在寒彻骨髓的冰水里,身体在剧烈地微微颤抖。
寒热交织?是井水阴冷诱发的伤寒急症?还是高热惊厥?
惊惧之下,洛昭寒根本来不及细想。她动作迅捷无比,空着的那只手已经抓住自己衣襟处的系带,试图解开罩在外面的那件厚实锦缎斗篷,声音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快。把这冻死人的地方甩开。先把湿衣裳脱了。裹上我的斗篷。我拉你上去。”她心急如焚,只想尽快将他带离这刺骨冰冷的险境。
火光映照下,她的眉头因为焦急担忧而紧紧拧着,眼中只有裴寂此刻异常的状态,别无他想。
“别。”
就在她的手指几乎要触碰到他湿冷衣裳的瞬间,一声近乎撕裂的低吼猛地从裴寂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粗粝沙哑,以及一种浓重得化不开的痛苦与压抑。
他整个人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猛地向后缩去。身体重重撞在湿滑粘腻的井壁上。发出沉闷的砰响。
剧烈的喘息带起胸膛剧烈的起伏,他猛地抬头,望向洛昭寒。那双被火光映亮的漆黑眼瞳深处,此刻翻涌着的再也不是刚才的绝望希冀,而是被剧烈的、几乎无法掩饰的痛苦灼烧着的。还有一丝无法言喻的慌乱和羞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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