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胸口微微一窒。
孙女的冷淡,比预想中更加坚硬。她深吸一口气,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澜儿,”她的目光落在郁澜毫无波澜的脸上,“祖母过来,是想与你说句话。”
郁澜依旧沉默,让秋千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算是回应。
嘉庆抿了抿唇:“那日在庄上,我知道你怨我。但当时的情势,我派人确凿地查看到你颈上的痕迹。”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既想表述清楚又不愿太过难堪,“裴戬那小儿并非良配!性情冷硬,孤高难驯,绝非能让你依靠托付终身之人!可事已至此,痕迹是真,人亦被撞见与你同处一室。我自不能让你无端再担污名,受人指摘!唯有借此将你与他彻底捆住!由不得他端王府不对你负责!由不得他裴戬日后苛待于你!祖母是想着,就算他心有不甘,以我的身份,他裴戬敢恨我?可他若因此对你心生怨怼,这婚事便由不得他对你不利!我是替你先把这恶人扼死在开端!攥住他的把柄!”
她的话语铿锵有力,句句冠冕堂皇。
秋千上的郁澜,眼神终于动了。
那不再是古井无波的平静,骤然浮起一层冰冷到刺骨的讥诮和悲哀。她轻轻晃动的秋千彻底停住。
“扼杀?攥住?”郁澜开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轻飘,却带着比冰更寒的穿透力,“祖母,您真觉得裴戬不敢恨您?”
她抬眼直直看向嘉庆那双强势中隐含一丝自傲的锐利眼睛,唇边那抹嘲讽像是淬了霜的刀尖:“可他敢恨我。甚至,已经恨了。”
嘉庆眉头猛地一皱:“他敢……”
“他凭什么不敢?”郁澜打断她,声音陡然冷冽,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下来,“在别院,他那双眼睛盯着我,冷的像冰窟里的刀锋!”
当日那冰冷审视的目光,如同烙印刻在心上,“把柄?”
郁澜唇角的讽意更深,“用女子的清白作伐,强行逼人就范?祖母以为这是攥住了他的喉咙?不,这是在他心头种下了永不磨灭的毒刺!而我这根毒刺,就是他日夜煎熬的羞辱!您让他不敢恨您,却让他尽情地来恨我?”
她顿了顿,看着祖母骤然变得复杂难言的神色,一字一顿,抛出了最锥心刺骨的问题:
“我真正过不去的,不是您以为的男人,不是婚约本身。”
“我过不去的,是我以为的至亲骨肉,在那一刻毫不犹豫地将我推出去,把我当成诱饵和筹码,放到算计者的天平上。”
“您在那一刻,眼中有我这孙女吗?您看到的不过是一个可以用来要挟、换取最大利益的契机。”
“若您当时知道,我与裴戬毫无肌肤之亲,那所谓的吻痕不过是房麟死前为我挡住恶徒时擦破颈上油皮留下的淤青伪饰,您还会如此迫不及待地、去‘攥住’吗?”
“您还会觉得,这是最好的路吗?”
寂静无声。
夕阳最后的残光掠过花枝,在嘉庆长公主威严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她保养得宜的脸,在外孙女直指要害的诘问和那双冷得没有一丝暖意的目光前,仿佛第一次失去了那份笃定与掌控。
郁澜重新拿起膝头那卷书,目光落回纸页上,不再看祖母一眼。
秋千在风中微微晃动,发出艰涩的“吱呀”一声。
……
永州城渐渐抛在车后,沿途景致一日荒过一日。
连绵山峦褪尽了南方林木的温润青翠,灰黄色的土脊棱角嶙峋,活像是巨兽暴露在风里的枯槁骸骨。
远处偶有几株树影,枯枝黢黑倔强,不见一点青痕,更添凄凉。
马车一路向北,卷起的烟尘黏在布帘上,挥之不去。
颠簸的车厢里,空气沉滞如铅块。
郁澜倚靠着车厢,指尖无意识一遍遍描摹膝上包袱的暗纹,里头是外祖母硬塞进来的几样家乡糕点。
离家北上的决定在胸中反复灼烧,此刻却又奇异地搅动着空旷虚浮。
前程未卜,风尘仆仆,一丝不安混着微茫期冀,沉沉压在心上。
离永州越远,景象越是触目。
村落稀疏,田地龟裂,野草丛生,连炊烟都少见几缕。
土路两旁不时能看见缓慢蠕动的人影,裹着辨不出颜色的破烂布片,眼神空茫,四肢细得只剩皮骨。几个小小的孩童,赤脚踩在沙砾和碎石上,干瘪的肚腹清晰可见肋骨的轮廓。
贴身丫鬟襄苎陪着她,眉头皱得很紧,悄悄从窗缝里觑了一眼,脸色愈加发白,只低声念了句:“天爷……”
郁澜的目光定定地胶着在窗外那些褴褛身影上,只觉得胸肺间闷得像是堵上了一团厚实湿冷的棉花。
指尖微凉,下意识将包袱上那点家乡带来的微弱暖意裹得紧了些。
这天午后,马车终于摇摇晃晃踏上了通往凉州主城的官道。
黄沙漫天,风带着股粗砺的涩味,刮过耳朵隐隐生疼。
四周不再是野地荒村,却显得更加压抑。道路两旁零散支着些灰扑扑的窝棚,大多是破败草席加几根歪斜木头勉强支撑,勉强挡一挡这北地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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