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流火,暑气渐盛。养殖场新挖的鱼塘里,嫩绿的浮萍开始铺展水面,旁边的饲料地,新播下的黑麦草已冒出寸许高的嫩芽,一派生机勃勃。林晚秋“三八红旗手”的事迹登上了军区报纸,连同她提出的生态循环养殖模式和传授中兽医技术的故事,在部队和家属院都引起了不小的反响。荣誉加身,并未让她有丝毫懈怠,反而更忙碌了。
这天下午,她在扩建后更为宽敞明亮的防疫室里,正带着那两名年轻卫生员和几位养殖场职工,辨识一批新采收的草药。阳光透过新装的玻璃窗,照在摊开在长条桌上的各式植物上,空气里弥漫着草叶特有的清苦气息。
“大家看仔细,这是茵陈,清热利湿,对黄疸型的猪羔痢疾有辅助治疗作用,要注意和青蒿区分开,青蒿的叶子更细碎……”林晚秋拿起一株晒得半干的草药,仔细讲解着。众人围拢着,听得认真,不时在本子上记录。
就在这时,防疫室的门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一个身影在门口犹豫地晃了晃,却没有立刻进来。离门口最近的周大姐眼尖,瞧见了来人,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扬声笑道:“哟,周教员?今天怎么有空到我们这满是草药味的地方来了?快进来坐!”
这一声,引得众人都朝门口望去。只见周婷婷穿着一件时兴的碎花“的确良”衬衫,蓝色的确良裤子,头发梳成两条整齐的麻花辫,垂在胸前,手里还拎着一个网兜,里面似乎装着什么东西。她站在门口,神情有些局促,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屋内的林晚秋。
林晚秋看到她,也是微微一怔。自她随军以来,与这位文化教员周婷婷的关系,一直算不得融洽。周婷婷家境好,有文化,心气也高,以前没少明里暗里流露出对她这个“乡下出来的”随军家属的轻视。即便后来林晚秋在养殖场干出了成绩,周婷婷的态度也顶多是从明显的不屑转为了一种带着距离的观望。像今天这样主动找到养殖场防疫室来,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周教员,有事吗?”林晚秋放下手中的草药,语气平和地问道,听不出什么情绪。
周婷婷像是被这声询问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网兜,网兜里的玻璃罐子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这才迈步走了进来,脚步有些僵硬。
“我……我没什么大事。”她声音不大,带着点不自然的干涩,“就是……就是路过,看看。”她的目光扫过桌上琳琅满目的草药,又快速掠过墙上挂着的“三八红旗手”奖状复制品和几张防疫知识挂图,眼神复杂。
周大姐是个热心肠,也是个人精,看出周婷婷的尴尬,连忙打圆场,对林晚秋和其他人说:“晚秋,你们先忙着,我带周教员去旁边办公室喝口水。”说着就要去拉周婷婷。
“不用了,周大姐。”周婷婷却站着没动,她再次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在了林晚秋脸上,虽然依旧带着挣扎,但比刚才坚定了许多,“林……林晚秋同志,我……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有点话,想跟你说。”
防疫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几位职工和卫生员互相看了看,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很识趣地默默退到了一边,假装整理药材,耳朵却都竖了起来。
林晚秋心中了然,大概猜到了周婷婷的来意。她面色不变,对周婷婷做了个“请”的手势,引她到靠墙放着两张旧椅子的角落。“周教员,坐下说吧。”
周婷婷依言坐下,将手里的网兜放在脚边,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林晚秋在她对面坐下,安静地等待着。
“我……我看了军区的报纸。”周婷婷开口,声音依旧有些发紧,“上面写了你的事……还有,还有之前,你在前线照顾陆营长,回来又搞养殖,教大家技术……我,我都听说了。”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以前……以前是我眼皮子浅,觉得……觉得你……是我不对。”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又快又轻,几乎含在嘴里,但在这安静的屋子里,依旧清晰可辨。
她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懊悔和一种放下身段后的释然:“我不该凭着出身和学历就看低人。你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你为部队、为大家做的这些事,是实实在在的贡献,比我这个只知道教教认字唱歌的文化教员,强多了。我……我为以前的态度,向你道歉,对不起!”
说完这番话,她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微微喘息着,紧张地看着林晚秋的反应。
防疫室里落针可闻。周大姐和其他人都屏住了呼吸,没想到一向心高气傲的周婷婷,竟然会如此坦诚地当面道歉。
林晚秋静静地看着周婷婷。她能看出对方此刻的窘迫是真实的,那眼神里的佩服和懊悔也不似作伪。她想起刚随军时,周婷婷那些若有若无的排挤和话语里的刺,心里不是没有过委屈和难过。但时过境迁,她早已不是那个需要看人脸色、敏感自卑的林晚秋了。她的世界变大了,有了更值得追求和守护的东西,那些过往的小龃龉,在岁月的沉淀和共同的奋斗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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