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波妞:
案头茉莉开得泼泼洒洒,白瓣落进青瓷笔洗,漾起细碎的香。
我指尖捏着一块棉布——是从那只被煤球啃坏的蓝拖鞋上拆下来的,粗粝的布纹里,还嵌着三年的皂角香,像嵌着半段没说完的日子。
被啃坏的鞋帮垂着,像一片蔫了的荷叶,却兜着三年的月光——
梅雨季的潮、冬夜的暖、你出差时的滴答钟响。
你该记得上周日清晨,天刚洇出鱼肚白,蝉鸣正撕开第一缕暑气,我就那样蹲在地板上,对着那只豁了口的拖鞋,让眼泪把地砖洇出一小片深色。
那蓝拖鞋,原是不值什么的。
三年前,搬来这栋爬满爬山虎的老楼,楼下杂货铺老板娘挥着蒲扇说:
“最后一双了,十块钱,小熊绣得糙,你不嫌弃就拿走。”
你蹲在纸箱前翻拣,忽然举起来笑:
“你看这针脚,跟你给我补衬衫的手艺一个路数。”
水洗蓝的粗棉布,摸上去带着一点涩,鞋底却软得像揣了一团晒干的云。
鞋头那只小熊,耳朵歪向一边,眼睛是用黑线随便戳的两点,可我偏就把它穿得发了白,像穿进了自己的骨血里。
这三年,它替我接住了多少光阴啊。
梅雨季阳台渗水,我踩着它挪花盆,棉布吸饱了潮气,沉甸甸地贴在脚面,像揣着一块温软的月亮;
深秋夜读倦了,光着脚踩上去,它替我隔开地砖的凉,暖意从脚底一寸寸漫上来,漫到心口;
去年,你去西北出差,我发着烧蜷在沙发上,是它陪着我数挂钟的滴答,从月升数到月落,等你风尘仆仆叩响门环。
鞋跟磨偏了,我找同色的线补,针脚歪歪扭扭像一条挣扎的小蛇;
洗衣刷把小熊的鼻子刷没了,我用丙烯颜料补了个圆,虽不搭调,却成了独一份的记号。
在我心里,它早不是物件,是光阴养出的骨肉,把日子里的细碎暖,都织进了棉布的经纬里。
所以那天清晨,我撞见煤球正抱着它“咯吱”啃咬,鞋帮豁开个三角形的洞,小熊的半边脸垂下来,像被生生撕下的一块肉,喉咙突然被什么攥住了。
煤球叼着咬下来的布块,颠颠地凑到我脚边,尾巴扫得地板沙沙响,眼里亮得像落了星星。
它哪里懂,自己撕碎的不是一块棉布,是我藏在时光褶皱里的念想。
我抓起它,扔在沙发上的布块,指尖触到棉布的毛边,突然就红了眼。
不是气这“毛孩子”,是气那些被岁月焐热的东西,怎么就留不住呢?怎么就不能陪我再走一段呢?
你从卧室出来时,头发还支棱着,格子睡衣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那道修自行车时被链条蹭出的疤。
去年,帮三楼李奶奶修那辆二八大杠时留下的,当时血珠滚下来,你却笑着说“老物件认生,得见点血,才肯跟人亲”。
“怎么了?”你打了个哈欠,话音未落就看见了地上的狼藉,脚步顿了顿,却没看煤球,径直蹲到我面前。
“你看它……”
我举着那只破拖鞋,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蛛网,眼泪砸在小熊残存的耳朵上,把布洇成深一块浅一块的蓝。
你伸手接过,指尖抚过那道破洞,粗棉布的毛边蹭着你的指腹,你却像摩挲什么珍宝,轻轻捻着那些散开的线头。
“这布真瓷实,”你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像浸了水的棉线,“三年了,经纬还没松。”
你见我睫毛上还挂着泪,把拖鞋放到一边,伸手将我揽进怀里。
你胸口的棉布睡衣,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混着点须后水的清苦,让我想起去年深秋的傍晚。
那天,我在画室赶稿,调色盘翻了,靛蓝颜料泼了满画布,连米白色的围裙都染成了青一块紫一块。我盯着那片狼藉掉眼泪,你就是这样从背后环住我,下巴抵着我发顶说:
“这泼洒的蓝,多像远山,再添几笔云,倒成幅写意画了。”
后来,你真的找了一支大笔,蘸着清水在颜料晕开的地方扫,竟真的晕出一层朦胧的雾,像把狼狈都化作了诗意。
“我知道你舍不得,”你下巴抵着我的发顶,轻轻晃了晃,“就像我太爷爷那只搪瓷缸,掉了瓷,豁了口,他临终前还攥着,说‘这缸子陪我喝过抗美援朝的雪水,喝过孙子满月的酒’。”
你顿了顿,指腹擦过我脸颊的泪,带着一点薄茧的糙:
“可物件的魂,不在瓷上,不在布上,在人心里记着呢。”
你起身去阳台,拎来那个藤编筐——你攒了半年的旧物都在里面:
我穿坏的毛衣袖口,你磨破的帆布包带子,去年中秋没舍得扔的月饼盒。
“你看这袖口,”你拿起那截灰毛线,“这是你第一次给我织的,收针收得太松,我却穿了整个冬天。现在改成杯垫,不还在陪着咱们喝茶?”
煤球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用脑袋蹭你的裤腿,尾巴扫得地板沙沙响。
你笑着把它抱起来,举到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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