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林殿的满月宴,与其说是庆贺,不如说是一场无声的狩猎。
卫子夫从偏殿走出时,笑意挂在嘴角,眼神却是一张拉满的弓。
箭镞,在三点之间无声地游移。
长姊,卫君孺。
太仆,公孙贺。
以及御座之上,那个掌控着所有人命运的皇帝,她的丈夫,刘彻。
而刘彻的身旁,不知何时,已悄然坐回了卫青。
卫君孺今日穿了一身淡紫色的曲裾,人虽坐在席间,魂却早被一道身影死死勾着。
公孙贺正襟危坐。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骨节根根泛白。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却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
一边是倾慕之情,一边是君王之威。
他选不了。
这一切,刘彻尽收眼底,却不动声色。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怀里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身上。
“去病。”
刘彻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静水,瞬间让满殿的喧嚣都安静了下来。
他将案几上的几枚红枣,不紧不慢地摆成一列。
“看,这是斥候。”
他又抓起一把肉脯,随意洒在另一侧。
“这是匈奴的游骑。”
最后,他修长的手指,指向面前那尊巨大华美、光可鉴人的青铜酒鼎。
“那是王帐。”
刘彻逗弄着怀里的孩子,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
“去病,想要哪个?”
满座公卿,连呼吸都停滞了。
天子此举,究竟是何意?
霍去病不过是个两三岁的稚童,哪里懂得什么排兵布阵。
他眨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看红枣,又看看肉脯,似乎都没什么兴趣。
他的目光,被那尊巨大、光亮、华丽的酒鼎牢牢吸住。
那才是这里最大、最好看的东西。
“呀……嗯……”
霍去病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带着奶气的叫声。
小小的身子奋力前倾,直接无视了那些象征“士兵”的零食,伸出肉乎乎的小手,直奔那尊代表着最高权力的“王帐”而去。
案几上的红枣被他的袖子扫落,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姨夫……王帐……抓大王……”
他不管不顾,一心只想抓住那个最大的目标。
殿内一片死寂。
随即,响起几声被极力压抑的低笑。
童言无忌,果然还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好!”
刘彻却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那笑声里是毫不掩饰的狂喜与欣赏,如惊雷般炸响!
“哈哈哈哈!好!不愧是朕的去病!”
他将霍去病高高举起,像在举起一座未来的丰碑。
“你们都看到了吗?”
他的目光如电,扫过满座公卿。
“无视蟊贼,不逐小利,眼中唯有王帐!”
“这,就是天生的冠军之姿!”
公孙贺刚刚松弛下去的神经,因这声石破天惊的赞扬,再次绷紧如弦。
满座武将,眼神瞬间变得无比灼热。
卫子夫嘴角的弧度,恰到好处。
她对身旁的侍女递了个眼色。
侍女心领神会,端着一壶新温的“酎金”,莲步轻移,身形摇曳,精准无比地停在了公孙贺的面前。
“太仆,卫娘娘赐酒。”
这一赐,如同一把无形的刀,瞬间斩断了所有议论,将公孙贺从人群中,毫不留情地孤立出来。
刘彻的笑声,停了。
他的目光,从霍去病身上,缓缓移到了公孙贺身上。
眼神里的欣赏,变成了冰冷的、不带一丝温度的审视。
“公孙贺。”
公孙贺心里咯噔一下,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立刻出列,躬身。
“臣在。”
“你跟着朕,多少年了?”
刘彻的问话,听不出任何温度,却比任何刀锋都更锐利。
“回陛下,自陛下为太子时,臣便随侍左右,至今十一年。”
“十一年。”
刘彻重复着这两个字,修长的指节在漆木案几上,一下,一下地敲击着。
“你的同袍,封侯的封侯,成家的成家,唯独你,还是一个人。”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陡然转冷,像淬了冰。
“是你眼光太高,还是……不敢想?”
最后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冰锥,狠狠刺入公孙贺的胸口。
他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朝卫君孺的方向瞥了一眼,那一眼快得无人察觉。
“臣……臣不敢……”
“不敢?”
刘彻冷笑,缓缓站起身。
无形的压力如山岳,轰然压下,笼罩全场。
“朕的太仆,为朕驾驭天下,却没胆子为自己求一门亲事?”
他一步步走到公孙贺面前,居高临下。
“一个孩子,尚且知道伸手去拿他最想要的。”
“你,在等什么?”
“等朕替你做主吗?”
满座死寂。
所有人都明白了。
这不是关心,是整合。
天子要将卫氏这股新兴的外戚势力,与他的潜邸旧臣,用一道不容抗拒的婚约,死死地束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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