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风波的余烬,尚未在未央宫彻底冷却。
宣室殿内,却已燃起另一把无形的火。
刘彻没有坐在龙椅上。
他站在一幅巨大的舆图前。
那不是九州舆图。
汉家疆域之外,是大片大片的空白,是未被驯服的蛮荒巨兽,正匍匐在天子脚下。
他像一头挣脱了内耗枷锁的猛虎,终于将目光投向了笼外的世界。
殿中,身材不高、皮肤黝黑的郎中唐蒙,正竭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误入鹤群的乌鸦。
周围的峨冠博带,每一个衣袂的摩擦声,都散发着让他窒息的威压。
“唐蒙。”
皇帝的声音从舆-图前传来,平静,却带着金石之音。
“朕听说,你在番阳时,尝过一种叫‘枸酱’的东西?”
唐蒙心脏猛地一抽,几乎是弹跳着躬身。
“回陛下,臣……有幸尝过。”
“味道如何?”
“甘美异常,非中原所有。”
“产自何地?”
“南越商人言,来自其西,一个叫‘夜郎’的国度,沿牂牁江水路运来。”
刘彻终于转身。
他的眼神里没有鹰隼,只有属于帝王的纯粹审视,像两道实质的重量,压在唐蒙的肩上。
“夜郎,在蜀郡之南,方圆数百里,拥兵十万。”
皇帝的声音依旧平静,吐出的每一个字,却让唐蒙感觉后背的冷汗瞬间凝结成了冰。
陛下,竟对这蛮夷之地了如指掌!
刘彻的手指,重重地敲在舆图西南角那片空白上。
咚——
声音不大,却像战鼓擂在每个人的心头。
“朕要一条路。”
“从蜀郡,穿过这片空白,直抵番禺。”
此言一出,殿内死寂。
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一名须发皆白的御史大夫,嘴唇哆嗦着,颤巍巍出列。
“陛下!西南夷乃瘴疠之地,秦时曾……”
“秦时?”
刘彻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讽。
“秦之败,在于只知索取,而不知给予。”
“朕,要让蜀郡的布匹、邛山的竹杖,源源不断地运过去。”
“朕,也要让夜郎的枸酱、滇池的良马,堂堂正正地走进来。”
“此非征伐,是通商。”
他环视百官,声音陡然拔高,殿宇的梁柱似乎都在嗡鸣作响。
“更是为了给北方的匈奴,备下一南一北,两把尖刀!”
“这盘棋,朕要亲自下!”
他不再理会那些呆若木鸡的群臣,目光重新锁定唐蒙。
“唐蒙听旨!”
“臣在!”
唐蒙一个激灵,本能地跪伏于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
“朕命你为郎中将,持节出使夜郎。”
“朕给你钱,给你人,给你生杀之权。”
“朕,只要路通!”
刘彻的声音一字一顿,每一个音节都砸在唐蒙的脊梁骨上。
“给朕,把这条路凿开!”
“臣……领旨!”
唐蒙重重叩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他知道,一条通往夜郎的路,也是一条通往青云的路。
或者,黄泉。
**********
兰林殿。
殿内熏香袅袅,静谧安详。
新任中大夫主父偃,正襟危坐,后背却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对面,是珠帘后一道模糊而优雅的身影。
卫夫人。
“主父大人辛苦了。”
卫子夫的声音温润,却能穿透皮肉,直视人心。
“今日陛下在宣室殿的雄心,想必让大人们都心潮澎湃吧。”
主父偃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
他曾获人提点西入长安,结识卫青后被举荐,多次上策论。
本以为是全靠当今陛下赏识,未曾想,真正的源头竟在深宫之内。
他今日奉诏入宫,本是向陛下汇报“推恩令”的构想,顺道替卫青探望卫夫人。
宣室殿那场卷动风云的朝议,余音甚至还未散尽。
竟已传到此处?
不。
一个更让他头皮发麻的念头浮现。
或许……并非传来。
而是本就源于此处。
他想起数日前,卫夫人看似不经意地问他:“欲攘外,必先安内。若要‘安内’,是先清庙堂,还是先固民心?”
他当时答:“澄清吏治,以固民心。”
今日,公孙弘便在朝后提出了“澄清吏治,擢选贤才”的奏疏。
他又想起,卫夫人曾指着舆-图上的西南角,轻声说:“匈奴如狼,只从北门驱赶,它总会回来。若能在南边也点上一把火,狼才会手忙脚乱。”
今日,陛下便拍板了“开西南夷”的国策。
一滴冷汗,顺着主父偃的鬓角滑落。
他这位曾经的纵横家,自以为看透了天下权术,此刻却发现,自己不过是这位深居简出的卫夫人棋盘上,一枚刚刚被激活的棋子。
但他心甘情愿。
“夫人深谋远虑,偃,不及也。”他由衷地躬身一拜,“陛下有夫人为助,乃大汉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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