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
凄厉的哭嚎声,几乎要刺穿人的耳膜。
夏侯颇被两个内侍抬了进来。
脸肿成了发面馒头,嘴角挂着血丝与涎水,两颗门牙不知去向,说话时呼呼漏风。
他被丢在冰冷的金砖上,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在地上留下一道屈辱的湿痕。
“陛下!陛下啊!”
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让他本就滑稽的脸更显丑陋。
“卫青……大将军他……他当街行凶!他目无王法啊!”
“他与阳信长公主……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早有苟且!”
他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将卫青因守护阿姊而起的滔天怒火,扭曲成求爱不得的卑劣嫉妒。
“他们是合起伙来羞辱臣!”
“他们是瞧不起您!是瞧不起您为长公主择婿的圣心啊,陛下!”
刘彻端坐于御案之后,纹丝不动。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落在夏侯颇身上,只是静静地看着殿中摇曳的烛火。
跳动的火光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晦暗不明。
私情?
可笑。
合谋?
更是荒唐。
但他信另一件事。
卫青,为了他的阿姊,那个传遍长安的流言,失控了。
这让他很不快。
一种属于帝王的,权威被冒犯的不快。
卫氏的权柄,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大司马大将军,可以为了一个所谓的“家族颜面”,当街将一名列候打残?
“拖下去。”
刘彻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平淡得令人心悸。
“治伤。”
夏侯颇还想嚎叫,就被两个眼疾手快的内侍死死捂住,一边一个的拖了出去。
宣室殿,重归死寂。
“宣。”
刘彻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一声轻微的回响。
“大将军,卫青。”
卫青走进宣室殿时,脸上那个鲜红的巴掌印,依旧灼目。
他卸了甲,只着一身玄色常服,身形笔直。
没有请罪。
没有辩解。
他走到大殿中央,撩起衣袍,沉默地跪了下去。
一个无可挑剔的君臣大礼。
“臣,卫青,参见陛下。”
刘彻从御案后站了起来。
他一步步,踱到卫青面前。
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地上跪着的男人完全吞噬。
他居高临下,审视着这个自己一手从骑奴提拔起来的男人。
这个为他踏破漠南的无双军神。
他看见了他脸上的指痕。
也看见了他双眼中,那压抑着、翻滚着的,血色风暴。
刘彻没有问他为何打人。
也没有问流言真假。
他只是缓缓俯下身,靠得极近,声音很轻,却字字砸在卫青的天灵盖上。
“朕的皇姊,你想要吗?”
一瞬间。
卫青的呼吸停了。
殿中烛火的轻微毕剥声,在这一刻,响亮得刺耳。
他的阿姊曾叮嘱,要他去争,去抢,无论如何要尚平阳公主。
可现在,帝王亲口问了。
这不是恩赐。
这是一个陷阱。
帝王布下的,最温柔,也最致命的陷阱。
承认?
就是坐实“外戚干政,强夺公主”的弥天大罪。
眼下阿姊与陛下关系微妙,王夫人携子得宠,任何一点错处,都足以让整个卫氏,万劫不复!
“你若往前一步,卫家面临的,就是灭顶之灾。”
曾经阿姊冷静的话语,像一把冰刃,捅进他的心脏。
想。
他怎么会不想。
他想了半辈子。
从他还是那个在马厩里任人打骂的卑贱骑奴起。
那个一身红衣,骄傲如烈阳的女子,就是他黑暗的生命里,唯一的光。
他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封侯拜将,饮血沙场,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身边吗?
可现在。
他不能。
他身后,是他的阿姊。
是年满七岁,却迟迟未被册立为太子的皇长子刘据。
是卫氏一族,数百口人的性命与荣辱。
他的嘴唇翕动,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那个“想”字,就在喉咙口,灼烧着他,几乎要冲破一切。
却被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吞了回去。
那双在万军阵前都未曾有过丝毫畏惧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望的挣扎。
最终,他放弃了。
他选择了沉默。
他将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咚!”
额头与冰冷的金砖,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一缕鲜血,顺着他的额角,缓缓滑落。
这,就是他的回答。
刘彻静静地看着他伏在地上的背影,眼中最后一点温度,也彻底消散。
他以为卫青会不一样。
他以为这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男人,会有焚尽一切的血性。
但他终究,还是一个被家族利益牢牢绑架的……合格的“外戚”。
他要的是一把只忠于他的刀,而不是一个被家族捆绑的卫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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