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缓缓掩埋了棺木,标志着一位老人尘世旅程的终结。哀乐声远去,送葬的人群逐渐散去,喧嚣过后,张家老宅陷入了一种更深沉的寂静,只剩下香火缭绕和尚未散尽的悲戚。
丧礼过后,诸多事务需要安排。周志远作为启航集团的掌舵人,不可能长时间离开上海,集团内部还有许多重大决策需要他拍板。女儿周雨也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加之周健伤势未愈,需要返回上海的医院接受后续治疗和静养,不宜长时间滞留乡下。于是,在老爷子入土为安的第二天,周志远便安排车辆,带着周雨、周健、张念安以及随行的医生等人,先行返回上海。
临行前,周志远看着眼睛红肿、神色憔悴的妻子,以及站在她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的二儿子,心中百感交集。他拍了拍张晓云的肩膀,沉声道:“晓云,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妈,也别太伤心了,爸走得安详,没受什么罪。家里的事,有小强和你,我放心。公司那边有我,你别操心。”他又将目光投向周蓓,眼神复杂,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小蓓,留下来好好陪陪你妈和你外婆。也……好好想想。”
周健坐在车里,虽然身体虚弱,还是努力对母亲和弟弟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妈,小蓓,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张念安也柔声叮嘱了几句。
车子载着大部分人离去,老宅顿时显得空荡而冷清。按照当地习俗,女儿需要为父亲守“头七”,而儿子则要守满“七七”四十九天。因此,张晓云和周蓓需要留下来,至少守完头七。而张强,作为长子,则必须守满整个七七。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仿佛变得缓慢而凝重。白日里,会有零星的乡邻或远亲前来上香悼念,但大多数时候,老宅里只有张晓云、张强和周蓓三人,以及一个帮忙做饭料理家务的本家婶子。
守灵的日子枯燥而悲伤。晨昏定省,上香烧纸,陪伴着牌位和遗像。没有了上海的繁华喧嚣,没有了公司的繁忙事务,也没有了那些围绕着“日本女友”的纷争吵闹,周遭只剩下乡村的静谧和失去亲人的哀思。
这种环境,恰恰给了周蓓一个前所未有的、被迫静下来的空间。
夜深人静时,他独自跪在外公的灵位前,看着香烛明明灭灭,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最近发生的一切。从他不顾一切地带由美子回家,到父母的强烈反对;从他自以为是的“订婚宴”沦为一场尴尬的闹剧;从他对母亲说出“美子她爸有钱”的混账话;再到外公突然离世带来的巨大冲击和悲痛;以及母亲在灵堂前那撕心裂肺的“送走”二字……
一桩桩,一件件,像电影画面般在他脑海中回放。羞愧、后悔、困惑、痛苦……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啃噬着他的内心。
他第一次开始真正冷静地反思:自己执意要娶一个日本女孩,是不是真的错了?
他想起和由美子在一起的甜蜜时光,她的温柔体贴,她的艺术气质,他确信自己对她的爱是真实的。但是,这份爱,是否像父母所说的那样,建立在沙土之上,经不起现实的考验?
他回想起与樱井隆一郎的几次接触。那位未来的“岳父”,总是看似不经意地打听着启航集团的业务规模、投资方向,对周家的人脉资源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言语间虽然客气,但那精明的眼神和试探性的问题,现在回想起来,却让周蓓感到一丝不舒服。他似乎更关心周家能带来什么,而不是女儿是否真的幸福。
“图自己家的产业和资源……”母亲当初愤怒的话语,此刻像警钟一样在他耳边响起。难道,由美子接近自己,真的带有目的?难道她表现出来的所有爱意和温柔,都掺杂着家族利益的算计?
这个念头让周蓓不寒而栗。他不愿意相信,但又无法完全说服自己忽略那些可疑的细节。如果爱情从一开始就掺杂了这么多的算计和功利,那它还纯粹吗?还值得他为之众叛亲离、伤害至亲吗?
他看着母亲因为悲伤和劳累而更加消瘦的身影,看着她鬓角新添的白发,心中的愧疚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因为他的任性,在这个家庭最悲痛的时刻,他还给母亲带来了额外的、巨大的伤害。
他也想起了哥哥周健和张念安。他们的感情得到了全家人的祝福,平稳而温暖。而自己的感情,却闹得鸡飞狗跳,甚至成了圈内的笑柄。
巨大的反差让他不得不开始正视现实的问题:国籍的隔阂、历史的伤痕、家庭的反对、以及对方家庭可能存在的功利心……这些,真的是仅凭他所谓的“爱情”就能跨越的吗?
守夜的香火静静燃烧,仿佛逝去的外公也在无声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他做出成熟的选择。周蓓的心,在寂静的乡村夜晚和沉重的家族氛围中,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煎熬和洗礼。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思考爱情与责任、冲动与代价、自我与家族之间的重量。
前方的路似乎迷雾重重,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想清楚,必须做出一个不会让未来的自己后悔、也不会再伤害家人的决定。而这一切,都需要时间,需要在这片承载着悲伤与传统的土地上,慢慢沉淀,慢慢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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