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前一步,站到陆抗面前,目光如炬,声音带着沉痛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蜀使虽狂悖阉竖,然其言‘大军出斜谷,铁蹄踏破江陵城;永安舟师下夔门,艨艟蔽日锁大江’,绝非虚言恫吓!诸葛亮、姜维、赵云、魏延等连年用兵,虽无大胜,却将我边境虚实、关隘险要、兵力部署窥探殆尽!此刻蜀中兵精粮足,以逸待劳!汉中一路出秦岭,旬日可抵江陵城下!永安水师顺流而下,快则五日,慢则七日,兵锋直指建业门户石头城!而我江东呢?” 他猛地指向殿外浓雾笼罩的方向,仿佛能看到那空虚的防线和疲惫的士卒,“内忧外患,兵力分散,粮草不济!若仓促应战,汉中一路出秦岭,如利剑穿心,直扑江陵!江陵若失,则荆南门户洞开!永安水师顺流而下,不过旬日可至建业门户!届时,两面夹击,腹背受敌!诸位将军忠勇,或可血战殉国!青史留名!然则至尊安危何系?至尊若有不测,国本动摇!江东百万生灵何辜?妇孺老幼,何罪之有?难道真要应了那阉竖‘寸草不留’的诅咒吗?!让建业城化为焦土,让长江水为之赤红吗?!”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悲愤和绝望的颤音,在大殿中回荡,震得一些热血上头的将领也哑口无言。
濮阳兴的话,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彻底浇醒了部分尚有理智的将领,也给了主和派(或者说现实派)文臣发声的勇气和理由。一股冰冷的现实感,取代了狂热的战意,弥漫开来。
“濮阳令君所言,句句泣血,字字锥心啊!” 一位须发皆白、曾侍奉过孙坚的老臣颤巍巍出列,老泪纵横,对着御座方向深深拜倒,声音哽咽,“至尊!老臣斗胆!非是我等畏战惜身!实乃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我!蜀贼此计,狠毒至极!正是看准了我江东虚弱之机!那‘归命侯’之印,是羞辱,亦是……亦是一线苟全之机啊!” 说到“一线苟全之机”时,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屈辱和无奈,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忍一时之辱,保江东元气,徐图后计,方为上策!若逞一时血气之勇,恐……恐孙氏数十年基业,毁于一旦!武烈皇帝、长沙桓王在天之灵难安!至尊三思啊!” 他重重叩首,额头触地有声,花白的头发在冰冷的地砖上散乱。
“一派胡言!老匹夫!” 陆抗猛地抬头,怒视那老臣,眼中怒火几乎要喷出来,手指因用力而颤抖,“苟且偷生,屈膝事贼!此等‘生机’,与禽兽何异!我陆抗宁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绝不向刘禅小儿俯首称臣!做那龟缩的‘归命侯’!至尊!请立斩此惑乱军心、动摇国本之老朽!” 他猛地指向那老臣,杀气腾腾,殿内气氛瞬间又紧张起来。
“你……!陆伯言!你……!” 那老臣被陆抗的杀气所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陆抗,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一口气堵在胸口,几乎要昏厥。
“陆伯言!朝堂之上,岂容你放肆!目无尊长!” 另一位文臣,御史中丞丁固厉声呵斥,他素来刚直,此刻也气得脸色发白。
“不战而降,卖国求荣,才是最大的放肆!当诛九族!” 另一名年轻气盛的将领,裨将军吕据(吕范之子)立刻反唇相讥,按剑怒视丁固。
霎时间,朝堂之上,主战与主和的双方彻底撕破了脸皮,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武将们怒斥文臣懦弱无能、贪生怕死、卖国求荣、只图苟安!文臣们则痛骂武将只图一时痛快、匹夫之勇、不顾大局、将国家拖入深渊、陷黎民于水火!引经据典的驳斥与粗鲁直接的咒骂交织在一起,唾沫横飞,面红耳赤,殿宇之内,乌烟瘴气,哪里还有半分朝廷威仪?御座上的孙权,在曹谨的搀扶和匆匆赶来的太医的紧急施针下,勉强吊着一口气,浑浊的目光茫然地看着阶下这如同市井泼妇骂街般的混乱场面,那枚刺目的金印就在他眼前晃动。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想制止,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角,一滴浑浊的老泪,缓缓滑过他枯槁如树皮的脸颊,无声地滴落在染血的龙袍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这滴泪,是愤怒?是绝望?是悲哀?还是对这分崩离析、争吵不休、大难临头犹不自知的朝堂,最深沉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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