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山药蛋”李铁柱的重逢所带来的震动与暖意,久久萦绕在周文瑾的心头,直到她脱下白大褂,走出职工医院的大门,迎着北方冬夜刺骨却清冽的寒风时,那份复杂的情绪仍在胸中激荡。夕阳早已沉入地平线,墨蓝色的天幕上缀着几颗寒星,厂区方向依旧灯火通明,机器低沉的轰鸣声是这片土地上永恒的背景音。家属区各家各户的窗户里透出零星微弱的光亮,映照着白雪覆盖的狭窄小路。
她加快了脚步,朝着那排熟悉的“干打垒”平房走去。与病房里的生死时速、手术台上的全神贯注、夜校教室里的谆谆善诱相比,前方那个简陋的家,是她可以卸下所有专业铠甲,回归妻子与母亲身份的港湾。那里有她最深的牵挂,也是她所有奋斗和付出的意义所在。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饭菜蒸汽和炉火暖意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周身的寒气。屋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电灯,光线勉强照亮了不大的空间。炉火烧得正旺,上面坐着一个咕嘟冒气的铁锅,散发出土豆白菜炖粉条的朴实香味。炉边烘烤着几块金黄色的窝头,散发出粮食特有的焦香。
而最让周文瑾心头一软的,是坐在灯下的那个身影。
林瀚章今天竟难得地回来得比她早。他显然也是刚到家不久,脱下的厚重棉衣随意搭在椅背上,身上只穿着一件旧毛衣。他坐在炕沿,就着那盏昏暗的灯光,手里竟然拿着一副竹针和一团深灰色的毛线,有些笨拙地、一针一线地织着什么。他的眉头微微蹙着,眼神专注地盯着手里的活计,那副神情比他面对复杂的工业图纸时还要认真几分,甚至带着点如临大敌的紧张。他手指关节因为常年的工作和北方严寒而显得有些粗大,动作并不灵巧,甚至有些僵硬,但那份小心翼翼的劲儿,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柔。
周文瑾愣住了,随即一股暖流涌上眼眶。她认得那毛线,是入秋时她托人从城里捎回来的,本想给卫东织件新毛衣,奈何工作太忙,一直只起了个头就搁下了。没想到,他竟然悄悄接了过去。
她轻轻关上门,没有立刻出声,只是静静地望着这一幕。炉火的光映照着他侧脸坚毅的轮廓,也照亮了他眼下的疲惫和鬓角依稀可见的几根白发。他才三十出头啊,岁月的风霜和工作的重压却已悄然留下了痕迹。但他此刻专注地为她、为这个家编织温暖的样子,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让她心动。
似乎是感应到她的目光,林瀚章抬起头,看到站在门口的妻子,脸上立刻露出一个放松而温暖的笑容,顺手将织了一半的毛衣放到炕上:“回来了?今天怎么比我还晚?饭都快炖好了。”
他的声音带着自然的关切,起身接过她手里的帆布包。
周文瑾这才走到灯光下,一边搓着冻得发僵的手,一边看向炉子上的锅:“有点事耽搁了。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厂里不忙了?”她刻意没去提那件毛衣,心里却甜丝丝的。
“忙,怎么不忙。”林瀚章拿起火钳拨了拨炉火,让火烧得更旺些,“‘一五’计划的指标压得人喘不过气,石师傅他们那边攻关也到了节骨眼。不过王厂长看大家连续熬了好几天,下了死命令,今晚必须轮流回去歇歇,明天再战。”他顿了顿,看向妻子,眼神里带着心疼,“倒是你,我看你脸色不好,眼圈都是黑的。是不是医院那边又……”
他的话没说完,但周文瑾明白他的意思。她走到洗脸盆前,用温水洗了把脸,感觉精神了些许:“还好,就是下午做了个急诊手术,有点累。”
“急诊手术?严重吗?”林瀚章立刻紧张起来。
“急性阑尾炎穿孔,是个警卫连的小战士,叫李铁柱。”周文瑾擦着脸,语气尽量平静,“手术挺成功的,现在没事了。”
“李铁柱?警卫连那个小班长?我好像有点印象,挺精神个小伙子。”林瀚章松了口气,随即又叹道,“这些年轻人,也是拼得很,站岗训练一点不含糊。人没事就好。”
周文瑾走到炕边,拿起那件织了一半的毛衣,灰色的毛线摸起来柔软而温暖,针脚虽然不算均匀,却异常紧密扎实,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你这是…”她抬起眼,含笑看着他。
林瀚章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窘迫,摸了摸后脑勺:“我看你忙得脚不沾地,夜校回来还得点灯熬油地织,眼睛还要不要了?我就想着…试试看。跟隔壁李大姐学了点,织得不好,你别嫌弃。”
“怎么会嫌弃。”周文瑾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将毛衣贴在脸颊蹭了蹭,“很暖和。”
这时,她才注意到炕桌上还摊开着她的夜校教案和几张她手绘的解剖示意图。显然,他回来後,不仅生了炉子做了饭,还在试图帮她整理这些。
林瀚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说道:“我看了看你画的这些,真不错,浅显易懂。就是觉得,光讲怎么包扎、怎么处理伤口可能还不够。厂里有些特殊工种,是不是还得有些更针对性的急救知识?比如电工触电、高处坠落…我瞎想的,你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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