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孩儿的脸。方才还是烈日当空,转眼间便阴云密布,闷雷滚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敲打着厂区宿舍的窗棂,也敲打在林卫东纷乱的心上。
志愿表填报的截止日期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越来越近。那几张空白的表格就摊在书桌上,如同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他与未来之间。林卫东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甚至有些害怕独自待在房间里面对那一片刺眼的空白。母亲的担忧和父亲的沉默,都化作了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
雨声渐沥,暂时驱散了夏日的燥热。周文瑾忙着关窗收衣,林瀚章则坐在客厅的旧藤椅上,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翻阅着一本厚重的工业期刊,似乎想从字里行间寻得片刻宁静,暂时不去想儿子那棘手的人生选择题。
突然,一阵急促却沉稳的敲门声穿透雨声,响了起来。
周文瑾有些意外,这样的雨天,很少有客来访。她擦了擦手,快步走到门边:“谁啊?”
“文瑾同志吗?是我,郑怀远。”门外传来一个洪亮而略带沙哑,却又透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
“郑书记?”周文瑾吃了一惊,连忙打开门。
门口站着的,正是身居高位的郑怀远。他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军装便服,没有打伞,头发和肩膀被雨水打湿了些,但身板依旧挺得笔直。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鬓角也已花白,显得比几年前老了不少,可那双眼睛,依旧像鹰隼般锐利有神,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他身后停着一辆半旧的吉普车,司机安静地坐在里面。
“老领导!您怎么来了?快请进!快请进!这大雨天的,您也没打个伞!”林瀚章闻声早已放下期刊,快步迎了上来,语气里充满了惊讶和敬意。郑怀远如今是主管工业的市领导,位高权重,工作繁忙,他的突然到访,绝非寻常。
“呵呵,到下面厂区看看,顺路过来看看你们。这雨下得急,没顾上。”郑怀远朗声笑着,迈步走进屋里,目光习惯性地迅速扫视了一下这个简朴却整洁的家,最后落在了闻声从里屋走出来、脸上还带着些许迷茫的林卫东身上。
“郑伯伯。”林卫东连忙恭敬地问好。他对这位父亲的老领导、那位曾在围城时期给他们描绘“建设”蓝图、在父亲晕倒时来探望鼓励的郑伯伯,一直怀有深深的敬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卫东都长这么高了!是个大小伙子了!”郑怀远笑着拍了拍林卫东结实的胳膊,眼神中流露出长辈的慈爱,但那慈爱背后,似乎还隐藏着更深的审视意味,“高考考完了?感觉怎么样?”
“还……还行。”林卫东答道,心里却因郑怀远那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目光而有些紧张。
周文瑾忙着沏茶,是家里最好的茉莉花茶,茶叶在热水中舒展,散发出馥郁的香气,暂时驱散了屋内的些许沉闷和意外带来的局促。
郑怀远在客厅那张旧沙发的主位上坐下,接过周文瑾递来的热茶,道了声谢,却没有像寻常客人那样寒暄家常,吹吹茶水的热气。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目光在林瀚章和林卫东脸上来回扫视。
林瀚章心下了然。以他对老领导的了解,冒雨前来,绝不仅仅是“顺路看看”。他也在旁边的木凳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了倾听的姿态。周文瑾放下茶壶,没有离开,而是安静地坐在稍远一点的床沿上,手里拿着件正在织的毛衣,眼神却关切地落在客厅中心。
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成了房间里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瀚章,文瑾同志,”郑怀远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分量,“我今天来,确实不只是串门。有些情况,想跟你们,特别是跟卫东,聊一聊。”
他的目光转向林卫东,那目光变得无比深邃:“卫东,你马上要填报大学志愿了,这是决定人生道路的关键时刻。秦老师他们,肯定跟你推荐了清华、哈工大这些名牌大学,对吧?那是阳关大道,是好选择。”
林卫东点了点头,心提了起来。郑伯伯果然是为这事而来。
“但是,”郑怀远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沉重,“我今天想跟你说的,不是这些阳关大道。我想跟你聊聊,我们国家正在经历什么,未来可能需要你们这一代人走向一条什么样的路。”
他放下茶杯,身体也微微前倾,仿佛要营造一个更加机密和严肃的谈话空间。
“国际形势,很严峻,非常严峻。”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仿佛怕被窗外的雨声听了去,“北面,老大哥翻脸了,撤专家,撕合同,逼我们还债,陈兵百万在边境,亡我之心不死!南边,老美在越南的仗越打越大,飞机时不时就窜到咱们领空边上挑衅!东南沿海,老蒋天天叫嚣反攻大陆,特务活动就没断过!”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林家三口的心上。林瀚章面色凝重,他身处工业战线,对苏联的压力感受最深。周文瑾停下了手中的毛线活,脸上写满了忧虑。林卫东则屏住了呼吸,他虽然从报纸广播里知道一些,但从未如此直接、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这种四面八方而来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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