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表交上去之后,仿佛一块巨石落地,林家小屋里的气氛变得有些不同。一种大事已定的平静笼罩下来,但这平静之下,却涌动着更为深沉和复杂的情感潜流。
录取通知书还需要等待一段时间,但这等待对于林家而言,已经不再是充满不确定性的焦灼,而是一种既定的、需要慢慢消化和准备的离别前奏。
周文瑾似乎彻底平静了下来。她不再像前几天那样容易出神落泪,而是开始更加具体地、甚至有些急切地为儿子的远行做准备。她翻箱倒柜,找出家里积攒的最厚实的棉花票和布票,盘算着要给儿子做一套全新的、能抵御西北苦寒的棉衣棉裤。她反复向厂里去过西北出差的老师傅打听那边的气候、饮食,生怕遗漏了任何一点细节。她的爱,从之前的担忧与不舍,化作了如今事无巨细的、近乎执拗的操劳。
林瀚章的话变得更少了。他下班回家,有时会默默地看着儿子,眼神里交织着骄傲、欣慰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他也会翻出一些自己珍藏多年的技术书籍和笔记,时不时在上面写写画画,似乎想在自己熟悉的领域,再为儿子铺垫一些什么。
林卫东则尽量待在家里,陪着母亲说话,帮父亲整理那些资料。他知道,自己能在家这样陪伴父母的日子,已经开始进入倒计时。
这天傍晚,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色,暑热稍稍褪去一些。吃过晚饭,周文瑾正在收拾碗筷,林瀚章忽然放下手里的报纸,对儿子说:“卫东,一会儿没事吧?”
“没事,爸。”
“走,”林瀚章站起身,“陪我和你妈去江边走走。”
周文瑾擦手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轻轻点头:“好,我去换件衣服。”
林卫东的心微微一动。他隐约感觉到,这并非一次普通的散步。
一家三口走出家属区,穿过厂区边缘的铁道线,朝着不远处那道蜿蜒流淌的大江走去。这条路,林卫东从小走到大,熟悉无比。江风带着湿润的水汽和淡淡的腥味扑面而来,吹拂在脸上,带来一丝凉爽。
夕阳的余晖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林瀚章和周文瑾走在中间,林卫东稍微落后半步。父母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走着,仿佛在积蓄着某种情绪。只有脚下踩在沙石路上发出的沙沙声,和远处江轮偶尔传来的低沉汽笛声,打破着傍晚的宁静。
很快,他们走上了江堤。宽阔的江面在眼前豁然展开,江水在夕阳的映照下,流淌着碎金般的光芒,奔涌向前,浩浩荡荡,永不停歇。对岸的远山呈现出黛青色的轮廓,沉默而雄浑。
站在堤岸上,望着这奔腾不息的浩瀚江水,人的心胸似乎也一下子开阔了许多,同时,也更能感受到个体的渺小与时代的宏大。
林瀚章停下脚步,双手扶着江堤的栏杆,目光深邃地凝视着江面。周文瑾站在他身旁,默默地挽住了他的胳膊,江风吹乱了她的发丝。林卫东站在父母身后稍侧的位置,看着父母相互依偎的背影,看着他们身上被夕阳镀上的一层金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楚。
林瀚章久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江水,仿佛在追忆着什么,又像是在酝酿着什么。他的侧脸在夕照下显得轮廓分明,那些岁月的刻痕也变得更加清晰。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融入了江水的流淌声中。
“卫东,你过来。”他没有回头。
林卫东上前一步,站到父亲身边,与他一同望向大江。
林瀚章抬起手,指着那滚滚东流的江水,语气深沉而感慨:“卫东,你看这长江水。”
“它从很远很远的唐古拉山雪山发源,一开始,可能只是几滴冰川融水,细小得微不足道。”他的手仿佛在描绘那源头的景象,“然后,它一路向前,汇聚了无数条溪流,接纳了岷江、沱江、嘉陵江、乌江……万千支流,无论大小,最终都汇入到它的怀抱里。它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深,力量也越来越大,冲破三峡,荡平丘陵,一路奔涌,谁也阻挡不了,直到汇入大海。”
他的话语缓慢而有力,像是在讲述一个古老的寓言,又像是在揭示某种深刻的道理。
“我们国家,我们民族,就像这长江水。”林瀚章的目光变得无比悠远,“一路走来,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遭遇了多少激流险滩,但从来没有断流,从来没有停止向前。为什么?就是因为有无数的支流,前赴后继地汇入进来,补充它,壮大它。”
他转过身,第一次真正地、仔细地端详着儿子。夕阳下,儿子的身影已经比自己还要高出一些,肩膀宽阔,面容虽然还带着青年的稚嫩,但眼神却已有了不同以往的坚毅和成熟。
林瀚章的眼中流露出无限的感慨,他抬起手,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结实的肩膀。
“卫东,我和你妈妈这一代人,还有你石爷爷他们,我们或许……或许就像是这长江源头的那几股水流,或者说,是中途某一段比较湍急的支流。”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历史的沧桑感,“我们经历了最艰难的起步,打破了旧世界的冻土,尝试着在一片荒芜上开凿出新的河道。我们努力了,奋斗了,甚至很多人……就像你石爷爷,已经把自己完全融进了这条大河里,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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