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家属,那位被大家私下称为“连长嫂子”的敦实妇女,推开那扇低矮的木门,一股浓重而复杂的气味率先涌出,扑面而来,让站在门口的女知青们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那是一种混合了陈年泥土腥气、干草霉味、烟火燎烧后的焦糊气、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很多人长时间共同居住所特有的“人味儿”的复杂气息。它与城市里任何一个房间的味道都截然不同,粗粝、原始,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生活沉重感。
“进屋吧,丫头们,这就是咱们女宿舍了。”连长嫂子的声音倒是很和气,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条件差些,往后就是自个儿的家了,慢慢拾掇。”
家?姑娘们迟疑地、一个接一个地弯腰钻进了这个所谓的“家”。
宿舍比想象中还要低矮和昏暗。唯一的窗户很小,糊着厚厚的牛皮纸,只透进些许微弱的光线,勉强能看清屋内的轮廓。墙壁是厚厚的土坯,粗糙不平,有些地方还残留着往年贴过报纸又脱落的痕迹。房间很大,但几乎被一个占据了整整大半边空间的、用土坯和砖石砌成的巨大土炕填满了。那炕看起来足够睡下十几个人,炕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已经变得黑黄发硬的干草垫子。
炕的另一头,连接着一个用砖砌的灶台,灶口黑乎乎的,这就是烧炕取暖的地方。除了炕,屋里几乎没有任何家具,只有墙角放着几个破旧的木箱子,大概是给她们放私人物品的。屋顶被烟火熏得漆黑,几根粗大的房梁裸露着,结着蛛网。
空气中弥漫的寒意比外面稍弱,但一种阴冷潮湿的感觉依旧沁入骨髓。
“这……这就是咱们睡的地方?”一个来自南方的女知青声音发颤,看着那巨大的通铺,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抗拒。她想象中的宿舍,至少应该有分开的床铺。
“对啊,大炕,暖和!”连长嫂子拍了拍炕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咱们这儿都这样睡。晚上烧上火,烙得热乎乎的,比你们城里的钢丝床舒坦!”
舒坦?看着那粗糙的草垫和巨大的、毫无隐私可言的通铺,几乎没人能认同这个词。
“行李就放炕上吧,自个儿找地方。一会儿俺告诉你们咋打水,咋烧炕。”连长嫂子交代了几句,又看了看这群显然被震住了的姑娘,叹了口气,“刚来都这样,习惯就好了。有啥不明白的,就来问俺。”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留下这群来自天南地北的姑娘面对她们的新“家”。
沉默了片刻后,不知是谁先抽泣了一声,像是点燃了导火索,好几个女孩子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离家的悲伤、环境的落差、对未来的恐惧,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
“我要回家……我想我妈……”一个年纪较小的女孩哭出了声。
“这怎么住人啊……连张桌子都没有……”
“晚上……晚上就这么睡在一起吗?”
抱怨声、哭泣声、无助的叹息声在昏暗的屋子里弥漫开来。
“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孙卫红响亮的声音打破了这悲戚的气氛。她把自己的行李重重地往炕上一扔,双手叉腰,虽然眼睛也有些发红,但语气却异常坚定,“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是来享福的!这点困难就怕了?想想红军长征两万五!想想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咱们现在能睡上热炕头,已经是幸福了!”
她的话像一剂强心针,暂时止住了哭声,但也让一些人皱起了眉头。这种高高在上的口号,在如此具体的困难面前,显得有些苍白和刺耳。
赵庆兰没有说话。她默默地走到炕边,用手摸了摸那粗糙的草垫,又冰又硬。她选择了一个靠墙的位置,开始默默地解开自己的行李卷。她的动作平静而坚定,仿佛一种无声的示范。
李晓芳擦着眼泪,看着赵庆兰,也怯生生地开始挪动自己的行李。其他人见状,也只好暂时收起情绪,开始认命般地收拾起来。狭小的空间里,十几个姑娘的行李堆在一起,显得更加拥挤和混乱。
安顿还没个头绪,集合的哨声又尖锐地响了起来——该吃晚饭了。
食堂同样是简陋的土坯房,里面摆着几条长长的粗糙木桌凳。气氛和火车上、宿舍里一样压抑。大师傅抬上来一大筐黄澄澄的窝窝头,还有一大桶清澈见底、飘着几片可怜白菜叶的汤,以及一小盆黑乎乎的咸菜疙瘩。
这就是他们在北大荒的第一顿正餐。
“这是……这是什么?”李晓芳看着那粗糙得能看清玉米颗粒的窝窝头,手指都不敢碰。
“玉米面窝头呗!快吃!凉了更硬!”一个早来的本地女兵拿起一个,啃得津津有味。
孙卫红率先拿起一个,用力咬了一口,嚼了几下,梗着脖子咽下去,大声说:“好吃!这才是健康的粮食!比城里的白面有营养!”但她微微皱起的眉头还是暴露了这东西的难以下咽。
赵庆兰也拿起一个。窝头入手冰凉,质地粗糙剌手。她咬了一口,干涩粗糙的颗粒感充斥口腔,几乎难以下咽,而且带着一股强烈的玉米本身的腥气。她强迫自己咀嚼,然后端起那碗清汤,喝了一大口,才勉强咽下去。胃里传来一种空落落的不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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